在电影工业被男性目光主导的漫长历史中,女性叙事始终存在于暗处。不是因为缺席,而是因为被主流审美排除在”重要性”之外。那些关于身体、疼痛、母女关系、情绪起伏的故事,常被视为”过于私人”或”缺乏普世性”。但恰恰是在这些被忽视的缝隙里,真正的人性张力得以显影。
女性叙事的独特纹理
女性导演及女性经验主导的电影,往往携带着不同于传统叙事的时间感。它们不急于推进情节,而是在细碎的日常中打捞情绪的沉积物。镜头可能长时间停留在一个洗碗的动作上,或是注视窗外光线的变化——这些被主流电影视为”无效镜头”的片段,恰恰构成了女性经验的真实肌理。
在影像语言上,许多女性导演选择贴近身体的摄影方式。摄影机不再是冷静的旁观者,而是进入人物的呼吸节奏,感受皮肤的温度。这种亲密性并非为了迎合凝视,而是为了抵抗它。当镜头拒绝将女性身体景观化,转而呈现其作为感知主体的复杂性时,一种新的观看伦理便建立起来。
母女关系是女性叙事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但它远非温情脉脉的亲情赞歌。更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代际创伤的传递、身份认同的撕扯,以及在父权结构下两代女性共同的挣扎与妥协。这种关系既是镜像又是深渊,逼迫人物直面自我中最不愿承认的部分。
来自边缘的声音
《水印》(Watemark · 2013)
导演:詹妮弗·贝克沃尔德
这部关于水资源的纪录片由女性导演掌镜,但真正动人的是其对劳作女性的注视。在恒河岸边洗衣的妇女、在稻田里弯腰的身影,她们与水的关系既是劳动也是仪式。镜头没有猎奇,只是安静地记录那些被全球化叙事忽略的、与自然共生的女性身体。影片获得多伦多国际电影节纪录片单元提名。
《女孩们》(Girl · 2018)
导演:卢卡斯·德霍特
比利时导演以极度克制的手法呈现跨性别少女的成长。这不是一部关于”议题”的电影,而是关于身体与自我认知之间那道无法弥合的裂缝。芭蕾训练的残酷、镜子前的凝视、青春期的疼痛——所有细节都指向一个核心:当身体成为囚笼时,成长意味着什么。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最佳影片。
《幸福的拉扎罗》(Lazzaro felice · 2018)
导演:爱丽丝·洛尔瓦彻
意大利女导演构建了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寓言,但核心仍是权力与剥削。烟草庄园里被奴役的农民,其中女性承受着双重压迫——既是劳动力,也是生育工具。洛尔瓦彻的镜头带有宗教画般的质感,将苦难升华为某种圣洁的悲悯,却从不掩盖其社会根源。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
《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 2019)
导演:瑟琳·席安玛
18世纪末的布列塔尼海岸,女画家与模特之间的凝视关系被彻底重写。这里没有男性目光的中介,两个女人互为观看者与被观看者,在这种对等的凝视中,欲望不再是权力的附庸。席安玛对光影的把控近乎苛刻,每一帧都像是古典油画,却又暗藏着现代性的反叛。戛纳最佳编剧及酷儿金棕榈奖。
《大地与阴影》(La tierra y la sombra · 2015)
导演:塞萨尔·奥古斯托·阿塞维多
哥伦比亚导演以极简的影像讲述一个家庭的衰败。真正的主角是那个沉默的母亲,她在甘蔗种植园的烟尘中维系着家庭的最后尊严。影片几乎没有对白,所有情感都凝结在干燥的空气、枯萎的植物、以及女人疲惫的脊背上。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奖。

《小家伙》(Petite maman · 2021)
导演:瑟琳·席安玛
席安玛再次证明女性叙事可以如何温柔又锋利。一个失去外婆的女孩,在森林里遇见了童年时期的母亲。这不是奇幻片,而是关于代际理解的寓言。当女儿以平等的视角看待母亲的少女时代,母女关系中的权力结构被暂时悬置,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共情。
《无名女孩》(La fille inconnue · 2016)
导演:达内兄弟
虽由男性导演执导,但女医生珍妮是少见的不被”拯救者情结”或”悲情化”的女性角色。她追查一个死去女孩身份的过程,实质是对社会冷漠的质问。达内兄弟一贯的手持摄影在这里更显克制,始终尊重女主角的主体性。
《女人的碎片》(Pieces of a Woman · 2020)
导演:科内尔·蒙德卢佐
开场长达23分钟的分娩镜头,是对女性身体经验最直接的呈现。匈牙利导演不回避疼痛、血液、以及生产过程中的失控感。影片真正的重心在其后——当母职被剥夺,女性如何在丧失与创伤中重建自我。凡妮莎·柯比凭此片获威尼斯影后。
《少女离家时》(The Souvenir · 2019)
导演:乔安娜·霍格
英国导演以半自传的方式回溯1980年代的电影学院经历。这是一部关于创作者如何诞生的电影,也是关于年轻女性如何在情感操控中逐渐觉醒的记录。霍格的镜头始终保持距离感,仿佛记忆本身就带有雾化的质感。
《另一半》(The Other Lamb · 2019)
导演:玛尔塔·卡芙妮
一个全由女性组成的邪教社群,年轻女孩开始质疑”牧羊人”的权威。波兰导演用充满象征的影像语言,将宗教压迫与性别控制的关系剥离开来。森林、血液、仪式——所有元素都指向女性身体如何被神圣化又被物化。
延伸观影
– 《索尼娅的婚礼》(Sauve qui peut (la vie) · 1980)
– 《女人们的谈话》(Nathalie Granger · 1972)
– 《女仆》(The Housemaid · 2016)
– 《吾栖之肤》(La piel que habito · 2011)
– 《天堂之日》(Days of Heaven · 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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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影片不提供答案,它们只是打开了一扇门,让我们看见那些长期被遮蔽的经验如何在影像中获得形式。它们适合愿意放慢节奏、进入他人情感纹理的观众。在主流叙事之外,女性视角电影提供的不是奇观,而是一种更诚实的凝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