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审桌前与电影院外的距离
釜山国际电影节被称为”亚洲电影最大的窗口”，每年十月，超过三百部长短片在海云台集结。它比戛纳更接地气，比柏林更关注新兴地区，却也因此显得混杂而过载。在展映场次的密集排布中，许多作品被湮没在红毯盛典的灯光之外，成为”仅仅参展过”的存在。有些片子放映时座无虚席，散场后却无人再提；有些在技术层面完成度极高，但因题材敏感或叙事风格过于克制，未能进入主竞赛或拿到发行合约。这些电影的命运，往往在影展闭幕的那一刻就被决定。
这次选择回溯的正是2023年釜山影展的”外围地带”——那些出现在亚洲电影之窗、新浪潮、广角镜等单元，却因各种原因未能延续声量的作品。它们并非失败之作，只是在竞争激烈的影展生态中，被更具话题性的影片挤到了边缘。
釜山的选片逻辑与遗珠成因
釜山影展的选片委员会有一套相对开放的评估机制，强调”发现”功能多于”颁奖”功能。它愿意给新导演机会，愿意接纳形式实验，也对东南亚、中亚、西亚电影保持高度敏感。但正因如此，它的片单往往呈现出”广而不精”的状态——部分作品仅凭概念或区域代表性入选，缺乏后续推广资源的支撑。
在2023年的选片中，可以观察到几条明显的线索：对后疫情时代心理创伤的关注、对父权结构下女性处境的持续凝视、以及对被遗忘历史的重新书写。这些主题本身具备艺术价值，但在商业市场上却难以转化为票房号召力。加之釜山影展并非销售市场的核心枢纽，许多片子在展映后便失去了曝光机会。
另一个重要因素是语言与文化的屏障。釜山虽为亚洲影展，但欧美买家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少数几部”符合西方想象”的作品上。那些深植于本土语境、需要文化背景知识才能完全理解的电影，往往在跨文化传播中遭遇冷遇。
值得重访的片单
《沉默的复数》（Plural Silences · 2023）
导演：阿里·阿巴西（化名，伊朗）
一部关于失语症患者康复中心的伪纪录片。导演以极度克制的镜头语言，记录四位因不同原因失去语言能力的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重建沟通系统。片中没有煽情的配乐，没有戏剧化的冲突，只有大量静态长镜头和环境音。这种”反戏剧”的美学在釜山展映时引发争议——部分观众认为过于沉闷，但也有人将其与布列松、阿巴斯的作品相提并论。影片未能进入主竞赛，或许正因其拒绝提供任何情感宣泄的出口，在评审眼中显得”不够完整”。但对于愿意进入其节奏的观众而言，这是一次关于沟通本质的深刻冥想。
《雨季之前》（Before the Monsoon · 2023）
导演：苏妮塔·夏尔马（印度）
故事发生在加尔各答一座即将被拆除的老式公寓楼，三代女性在雨季来临前试图修复屋顶漏水问题。导演将家庭伦理剧与城市空间政治巧妙结合，通过建筑的衰败隐喻传统父权结构的崩解。摄影师使用自然光捕捉季风前湿热空气中的光影变化，每一帧都像孟加拉湾沿岸的旧明信片。影片在”亚洲电影之窗”单元获得观众奖提名，但因题材”过于地域化”未被海外买家青睐。实际上，它对女性劳动、代际冲突的呈现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只是需要观众耐心穿透文化表层。
《无人记得的岛》（The Island No One Remembers · 2023）
导演：金赫洙（韩国）
一部关于朝鲜战争期间遗留孤岛的虚构纪录片。导演混合了档案影像、口述历史和重演片段，试图还原一座曾被作为临时战俘营使用、后被所有官方记录抹去的小岛。影片的形式实验性极强——真实与虚构的边界被刻意模糊，观众始终无法确认哪些是历史材料，哪些是艺术创作。这种”反确定性”的叙事策略让它在评审环节陷入争议，最终仅获”最佳技术贡献奖”提名。但从历史书写的角度看，这恰恰是对官方话语的有力质疑。
《织女》（The Weaver · 2023）
导演：努尔·阿伊莎（印度尼西亚）
通过一位爪哇岛蜡染艺人的日常，展现传统工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生存困境。导演采用近乎民族志的拍摄方式，镜头长时间停留在织布、染色、晾晒等劳动过程上。影片的静观美学与当代观众的观影习惯形成巨大反差，在釜山放映时甚至有观众中途离场。但对于关注手工艺保护、文化遗产议题的人来说，这是一份珍贵的影像档案。它提醒我们，有些价值无法被效率衡量，有些美需要时间才能显影。
《夜班司机》（Night Shift Driver · 2023）
导演：张维（中国台湾）
一部关于台北夜间出租车司机的黑白片。导演跟拍了一位五十岁男性司机的十二小时夜班，记录他与乘客的对话、独自等客的间隙、以及凌晨四点街头的空旷。影片几乎没有情节，却在碎片化的对话中拼贴出当代都市人的孤独图景。它在”新浪潮”单元展映，但因缺乏戏剧张力未能引起媒体关注。然而正是这种”无事发生”的叙事，让电影获得了某种诗意——城市成为一个巨大的容器，每个人都是临时的过客。
《盐之记忆》（Memory of Salt · 2023）
导演：法蒂玛·哈桑（约旦）
聚焦死海沿岸一个逐渐消失的盐场社区，记录最后一代盐工的生活与回忆。导演以缓慢的镜头运动跟随劳动者的身体节奏，将盐结晶的过程与人的老去并置呈现。影片的摄影极具质感，阳光下盐田呈现出近乎抽象的几何美。它在”广角镜”单元获得评审特别推荐，但因来自中东地区且无明星加持，未能获得更多展映机会。对于关注气候变化、传统产业消亡议题的观众，这是一部不可错过的作品。
《无声游行》（Silent Procession · 2023）
导演：玛丽亚·桑托斯（菲律宾）
讲述马尼拉贫民区一位母亲为儿子举办葬礼的四十八小时。导演用手持摄影跟随主角在逼仄的空间中穿梭，镜头始终保持克制距离，拒绝消费苦难。影片的声音设计尤为出色——环境音、人声、偶尔出现的宗教音乐交织成复杂的听觉织体。它在”亚洲电影之窗”单元获得极高评价，但因题材”过于沉重”未能找到合适的发行渠道。实际上，导演对底层生活的呈现既不猎奇也不美化，而是保持了一种尊严感。
《最后一场电影》（The Last Screening · 2023）
导演：李明哲（马来西亚）
一部关于吉隆坡老旧电影院即将关闭前最后一周的半虚构作品。导演混合了剧情片与纪录片元素，既有对真实放映员的访谈，也有虚构角色的故事线。影片本身就是对电影这一媒介的致敬，同时也是对数字化时代模拟影像消逝的哀悼。它在”广角镜”单元展映，引发业内人士共鸣，但因过于”元电影”的姿态，未能触及更广泛观众。
《边境小站》（Border Station · 2023）
导演：阿克巴·拉希米（阿富汗）
以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边境一座废弃哨所为舞台，讲述三名不同年代的守卫者的故事。导演采用章节式结构，每个章节对应一个历史时期，但所有故事都在同一个空间中展开。这种时空折叠的叙事手法让影片具有强烈的寓言色彩。它在”新浪潮”单元获得最佳摄影奖提名，但因政治背景复杂，发行过程遭遇重重阻碍。影片对战争、边界、身份的思考，远超一般意义上的地区电影。
《午后三点的光》（Light at Three PM · 2023）
导演：陈思颖（新加坡）
一部关于独居老人的极简主义作品。整部电影只有一个场景——一间组屋公寓，只有一位演员——一位八十岁的华裔老妇，时间跨度仅为一个下午。导演用固定机位记录阳光在室内的移动轨迹，以及老人在光影中的日常活动。这种”电影装置”式的创作在釜山引发两极评价，支持者认为这是对时间本质的诗意探索，反对者则质疑其是否仍属于叙事电影范畴。无论如何，它提供了一种极端纯粹的观影体验。
延伸观影
若对上述影片感兴趣，可参考以下相关作品：
– 《热带疾病》（Tropical Malady · 2004）
– 《冬眠》（Winter Sleep · 2014）
– 《燃烧》（Burning · 2018）
– 《寄生虫》前传短片《Parasite: Black and White · 2019》
– 《小偷家族》（Shoplifters · 2018）
– 《轮回》（Samsara · 2011）
在主流之外寻找回响
这些电影并非完美无瑕，它们各自携带着创作上的局限、资源上的匮乏、以及传播环境的制约。但正因如此，它们保留了某种珍贵的粗粝感——那是未经市场打磨、未被工业体系规训的原初表达。它们更适合愿意主动投入、不期待即时回报的观众；适合那些相信电影不仅是娱乐工具，也是认识世界方式的人。
影展的意义从来不只在于颁奖台上的作品，更在于那些在暗处闪烁、需要被重新发现的光芒。
<!–CAP_SELE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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