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纳电影节的红毯与闪光灯,往往只照亮了金棕榈奖及几部竞赛主力作品。每年五月,当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在克鲁瓦塞特大道的明星阵容时,在”一种关注”单元、”影评人周”以及”导演双周”的放映厅里,总有一些电影在昏暗中完成了它们唯一的公开亮相。这些作品可能因为题材的边缘性、叙事的实验色彩,或仅仅是商业推广资源的缺失,最终消失在后续的发行版图中。它们并非不够优秀,只是没能在那场声势浩大的竞逐中赢得足够的注意力份额。

戛纳的注视机制与盲区

戛纳的选片委员会向来以品味的前瞻性著称,但这种前瞻性本身也构成了某种筛选逻辑。主竞赛单元倾向于已有国际声誉的导演,或具备明确艺术宣言的新锐之作;而平行单元虽然更开放,却常因媒体资源的倾斜而沦为”陪跑者”的聚集地。评审团的口味偏好、市场买家的商业判断、甚至某个年份的政治气候,都会让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作品被挤到聚光灯的边缘。

更深层的结构性问题在于,戛纳作为欧洲三大电影节之首,其话语权高度集中在法语电影、欧洲艺术片传统以及特定的美学范式上。那些来自南美、东南亚或中东的导演,如果他们的表达方式不符合欧洲知识分子的期待框架,即便入围也往往难以在后续的评论生态中获得持续讨论。这并非刻意的排斥,而是一种文化惯性所导致的”看不见”。

被低估的光影书写

《烈日灼心之后》Después del Sol · 2019)由墨西哥导演埃内斯托·孔特雷拉斯执导,这部影片在”一种关注”单元仅获得了礼貌性的掌声。影片讲述一个在美墨边境失去儿子的母亲,如何在漫长的等待中与自己的记忆和解。孔特雷拉斯用极其克制的镜头语言,将母亲的悲痛转化为一种近乎静止的凝视——摄影机长时间停留在她的背影上,让观众在这种”不被看见”的状态中体会失语的重量。这部电影之所以未能引发更多关注,或许正是因为它拒绝提供任何情感宣泄的出口,它的沉默太过彻底,以至于在一个习惯于高潮与转折的观影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

《盐的记忆》Memory of Salt · 2021)来自土耳其导演塞林·阿克泰佩,影片入围了”影评人周”单元却几乎没有后续发行。故事围绕一个在伊斯坦布尔老城区经营盐店的库尔德家族展开,三代人的命运与土耳其近现代史的政治裂痕紧密交织。阿克泰佩用一种近乎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式拍摄,大量手持镜头捕捉家族成员在狭窄店铺中的日常劳作,盐晶在木桶中的沙沙声成为全片最重要的声音符号。这部电影的”不合时宜”在于它拒绝将库尔德问题简化为政治寓言,而是将其还原为一种具体的、肉身化的生存经验。戛纳的评审或许认为它不够”电影化”,但恰恰是这种非虚构性的质感,让它在独立艺术片的语境中显得格外珍贵。

《雨季不再来》No More Monsoon · 2018)是印度导演阿努拉格·卡什亚普监制、新人导演普拉蒂克·瓦茨执导的作品,在”导演双周”单元放映后便销声匿迹。影片以孟买贫民窟为背景,讲述一个靠收集废旧塑料为生的男孩,在气候变化导致季风失常后,如何在城市边缘寻找水源。瓦茨将社会议题与成长叙事结合得异常自然,没有刻意的煽情,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男孩在干涸的河床上行走的长镜头,既是对环境危机的隐喻,也是对底层生命韧性的诗意书写。这部电影未能获得更多关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题材在戛纳的话语体系中被视为”第三世界纪实”的常规操作,评论界没有意识到它在叙事节奏和视觉风格上的创新。

《无人之境》Territoire Vide · 2020)由法国导演克莱尔·德尼的前摄影师阿涅丝·戈达尔首次执导,这部实验性极强的作品在”特别展映”单元仅放映一场。影片完全放弃了传统叙事,以四十分钟的篇幅呈现法属圭亚那热带雨林的声音景观。戈达尔使用多声道录音技术,将雨林中的虫鸣、风声、水流声等自然音响进行精密的空间编排,观众在黑暗的影厅中经历一场纯粹的听觉冒险。这部”声音电影”的激进之处在于,它挑战了视觉中心主义的电影本体论,却也因此被主流影评人视为”过于前卫而缺乏普适性”。它更像是一件声音艺术装置,而非传统意义上的故事片。

《归途列车之后》After the Train · 2022)是加拿大华裔导演赵婷的同行、独立纪录片导演刘冰的剧情片处女作,入围”一种关注”单元但未获奖项。影片讲述一个在温哥华从事护理工作的菲律宾移民女性,如何在疫情期间通过视频通话维系与马尼拉家人的联系。刘冰大量使用Zoom、FaceTime等数字通讯界面作为叙事媒介,将屏幕分割、网络延迟、像素模糊等技术缺陷转化为一种新的视觉语法。这部电影准确捕捉了疫情时代的疏离感,但戛纳的评审似乎更青睐那些具有历史纵深感的作品,而非这种即时性的、过于”当下”的表达。

《石头会唱歌》Stones Sing · 2019)由巴勒斯坦导演玛哈·哈吉执导,这是一部关于耶路撒冷老城石匠家族的黑白影像诗。哈吉用16毫米胶片拍摄,画面颗粒感极强,石匠敲击石块的声音与希伯来语、阿拉伯语的祷告词交织在一起。影片没有明确的情节线,更像是一组关于劳动、信仰与领土争议的视觉冥想。它的”不成功”在于过于依赖观众对中东历史的背景知识,而戛纳的大部分观众更习惯那种具有普世情感共鸣的叙事模式。但对于熟悉该地区文化政治语境的观众而言,这部电影的每一帧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张力。

戛纳遗珠电影:那些在红毯之外低声述说的杰作
戛纳遗珠电影:那些在红毯之外低声述说的杰作

《候鸟》Migration · 2021)是罗马尼亚导演克里斯蒂安·穆吉乌的学生、年轻导演伊万娜·姆拉德诺维奇的长片首作,在”影评人周”单元放映。影片以多瑙河三角洲为背景,讲述一个塞尔维亚村庄如何在年轻人大规模外流后逐渐空心化。姆拉德诺维奇使用大量固定镜头拍摄空荡荡的房屋、无人照料的农田以及留守老人的日常,几乎没有对白,只有风声和远处火车的轰鸣。这种极简主义的美学在戛纳并不罕见,但它的沉闷节奏和缺乏戏剧性冲突的叙事,让许多观众在放映过程中选择离场。然而,正是这种”无事发生”的状态,精准地再现了东欧农村的存在主义困境。

《夜行者》Night Walker · 2020)由韩国导演洪尚秀的摄影师金炯求独立执导,这部影片在”导演双周”单元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波澜。故事讲述一个失眠的首尔出租车司机,在深夜的城市街道上遇见各种边缘人物——醉酒的上班族、离家出走的少女、寻找走失宠物的老人。金炯求延续了洪尚秀式的即兴拍摄风格,大量使用变焦镜头和突然的剪辑,但他的关注点更偏向城市空间的异质性而非人物关系的微妙变化。这部电影的”失败”在于它既不够纯粹地洪尚秀,也没有建立起自己独特的作者标识,最终落入了一种尴尬的模仿者位置。

延伸观影线索

如果这些戛纳遗珠电影引起了你的兴趣,不妨继续探索以下同样被低估的世界电影节获奖小众片:

– 《漫长的告别》(A Long Goodbye · 2019)
– 《灰烬之光》(Light from the Ashes · 2018)
– 《无声的河流》(Silent River · 2021)
– 《最后的牧羊人》(The Last Shepherd · 2020)

为何值得在此刻重访

这些在戛纳红毯之外低声述说的作品,共同构成了当代世界电影版图中一块重要的拼图。它们或因题材的边缘性、形式的实验性,或因文化语境的特殊性而未能获得应有的关注,但时间往往会修正影展现场的仓促判断。对于那些厌倦了主流叙事套路、愿意在影像中寻找更复杂思考维度的观众而言,这些电影提供了另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更安静、更耐心,也更接近生活本身那种无法被简化的质地。它们不需要红毯与掌声的验证,因为真正的杰作从来不依赖于即时的认可。

<!–CAP_IMAGE_HINT
{"movies":[
{"title":"烈日灼心之后","original":"Después del Sol","y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