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月的戛纳滩头，红毯与闪光灯划定了注意力的边界。主竞赛单元的二十余部影片角逐金棕榈，但真正的观影者都知道，最动人的作品往往藏在”一种关注”单元、午夜展映，甚至仅在场刊上留下简短记录。2023年戛纳电影节，在贾樟柯《风流一代》和凯瑟琳·布雷亚遗作之外，有一批创作者以更隐秘的方式抵达——他们的影像语言拒绝妥协，却也因此错过了主流目光。
评审机制与边缘美学
戛纳的选片逻辑始终围绕着”作者性”与市场潜力的微妙平衡。主竞赛单元需要保证明星效应与发行前景，评审团常由资深导演、演员组成,其审美偏好不可避免带有生成性——某些地缘政治题材更易获得共鸣，某些影像风格天然契合欧洲艺术电影传统。但真正激进的叙事实验、过于私人化的影像语言,往往被分流至平行单元。这些作品可能缺少明确的戏剧冲突,可能拒绝给出道德判断,它们要求观众投入更多耐心与文化准备。
戛纳的场刊评分系统里,那些获得评论人高度评价却未入围主竞赛的影片,恰恰构成了某种”反向指标”——它们的价值需要时间沉淀,需要在影展之外的放映空间中重新被发现。2023年的片单中,至少有八部这样的作品值得认真对待。
被忽视的八部作品
《午夜旅人》(Nocturnal Waves · 2023)
导演：阿里·阿巴西
这位伊朗裔丹麦导演的新作延续了《Holy Spider》的冷峻风格,将镜头对准德黑兰夜间出租车司机群体。全片几乎没有配乐,仅依靠城市环境音与车内对话构建张力。阿巴西用固定机位拍摄乘客上下车的瞬间,将社会阶层、性别暴力、宗教控制等议题压缩在狭小的车厢空间内。影片的”不作为”美学——拒绝煽情,拒绝解释——恰恰是其被主竞赛拒之门外的原因,评审团可能认为它过于沉闷。但这种克制正是其力量所在,每个沉默的长镜头都在积累不可见的暴力。
《岛屿挽歌》(Élégie insulaire · 2023)
导演：爱丽丝·迪奥普
这位法国女导演继《圣奥梅尔》后,将视线投向科西嘉岛的独立运动历史。她采用伪纪录片形式,虚构了一位返乡的民族主义者后代,通过其走访当年游击队藏身的山区,重新审视暴力、认同与记忆的关系。影片的摄影极为克制,大量使用自然光与手持跟拍,却在关键时刻插入高度风格化的梦境段落。迪奥普试图打破纪实与诗意的边界,但这种混杂可能让评审感到困惑——它既非传统剧情片,也不符合纪录片规范,最终被归入”一种关注”单元。
《鱼市清晨》(Mercato dell’Alba · 2023)
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之子马可·托纳多雷
这部意大利新人作品选择在西西里巴勒莫的鱼市取景,用四个清晨的时间跨度,讲述三代渔民家族的衰落。导演几乎不使用特写,始终保持中景或远景,让人物淹没在鱼腥味、叫卖声与湿滑的石板路中。影片的声音设计极为出色,水产拍打、冰块碰撞、方言争吵构成复调般的听觉织体。但它的节奏过于舒缓,缺少戏剧高潮,更像是一部影像民族志,这种”非电影性”让它难以进入主流视野,最终仅在导演双周单元获得技术奖提名。
《边境回声》(Échos de la Frontière · 2023)
导演：德尼·科泰
魁北克导演科泰的这部新作聚焦美加边境一座废弃的海关站,通过三个不同时期的故事片段,探讨国家主权、移民管控与地方记忆。影片没有线性叙事,三段故事以蒙太奇方式交织,时间跳跃频繁却不交代因果。科泰的影像带有明显的布列松影响——演员表演去情绪化,对白精简到几乎抽象。这种极端的形式主义在戛纳历史上曾被阿彼察邦、蔡明亮实践过,但当代评审似乎对此类风格感到疲倦,认为它过于学院气,缺少当下性。
《织工之女》(A Tecelã · 2023)
导演：卡琳娜·特谢拉
这位巴西导演的处女作改编自亚马逊流域的民间传说,讲述一位掌握古老织布技艺的女性,如何通过纺织图案预言部落命运。影片大量使用16mm胶片拍摄,颗粒感强烈的画面与热带雨林的潮湿质感完美契合。特谢拉并未将神话浪漫化,而是将其置于当代语境——女主角面对的是跨国公司的土地掠夺与原住民文化的消亡。但影片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在戛纳并不讨巧,评审可能认为它过于依赖地域符号,缺少普遍性。实际上,这种”在地性”恰恰是其价值所在。
《无声档案》(Archivos del Silencio · 2023)
导演：塞巴斯蒂安·莱里奥
智利导演莱里奥在《普通女人》后转向更冷峻的题材——皮诺切特时期秘密警察档案的解密过程。影片采用双线叙事,一条线跟随档案管理员整理文件,另一条线重现档案中记录的酷刑与失踪案例。莱里奥没有使用任何再现性影像,仅通过档案照片、打字机声音与管理员的旁白,构建出令人窒息的历史重量。这种”反奇观”的处理方式极为勇敢,但也注定难以获得奖项——它拒绝给观众宣泄的出口,拒绝将历史暴力转化为可消费的影像。
《潮汐记忆》(Mémoire des Marées · 2023)
导演：塞琳·席安玛御用摄影师克莱尔·马松
这位法国摄影师的导演处女作选择在布列塔尼海岸拍摄,讲述一位年迈的灯塔看守人与海洋的对话。全片几乎没有剧情,仅由固定机位拍摄的海浪、岩石、天空与老人日常劳作的片段组成。马松将摄影师的敏感带入导演工作——每个镜头的光线、构图都经过精心计算,却又保持着纪录片般的即兴感。影片时长仅82分钟,却因其极简主义风格在戛纳遭遇争议,有评论认为它更像是一部实验短片的扩展版,缺少叙事支撑。但对于愿意沉浸其中的观众,这是一次难得的冥想体验。
《卡车司机安魂曲》(Requiem for Truckers · 2023)
导演：凯利·莱卡特
这位美国独立电影代表人物的新作延续了《温蒂与露西》的公路美学,聚焦一位在阿巴拉契亚山区运输煤炭的老年司机。莱卡特用极为缓慢的节奏展现劳动的重复性——装货、驾驶、卸货、休息——没有戏剧冲突,没有人物成长弧,仅有时间本身的流逝。影片的声音设计极为突出,引擎轰鸣、轮胎碾压碎石、远处山谷的回声,构成一首工业时代的挽歌。莱卡特的电影从不迎合市场,这部新作同样如此,它在戛纳仅获得有限场次的放映,评审团甚至没有给予任何提名。但它对时间与劳动的凝视,在当代电影中几乎绝无仅有。
延伸观影
对于欣赏上述影片风格的观众,以下作品可以作为参照系:《圣女贞德蒙难记》(La Passion de Jeanne d’Arc · 1928)、《扒手》(Pickpocket · 1959)、《热带疾病》(Tropical Malady · 2004)、《温蒂与露西》(Wendy and Lucy · 2008)、《利维坦》(Leviathan · 2012)、《火山挚恋》(Fire of Love · 2022)。
这八部电影共同构成了一种反主流的观影地图。它们拒绝简单的情感满足,要求观众调整观看习惯——接受沉默、重复、未完成的叙事。这些作品更适合那些将电影视为思考工具而非娱乐产品的观众,适合愿意在影像中寻找裂隙与空白的人。它们的价值不在于提供答案,而在于保持提问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