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部电影因内容敏感而被锁入档案室,它便获得了双重生命。一面是创作者试图触碰的真实,一面是权力机构竭力遮蔽的裂隙。这些被禁、删减或仅在地下流通的影像,往往以隐晦的影像语言记录下时代的伤口。它们不必然更优秀,但总是更诚实——因为诚实,所以危险。本期挑选的影片横跨家庭创伤、宗教冲突与历史记忆,试图理解那些不被允许发声的表达。

为何被压抑:家庭结构与历史禁区

某些电影的危险性并非来自直接的政治批判,而是拆解了社会赖以维系的叙事结构。当镜头对准家庭内部的暴力与沉默,它便撬动了”和谐”表象下的权力关系;当影像重构被官方简化的历史事件,它便质疑了集体记忆的合法性。宗教题材的争议则更为复杂:信仰体系既是精神庇护所,也可能成为压迫工具,任何对其进行人性化或批判性呈现的尝试,都可能触发原教旨主义者的抵制。

这些影片的共同特征是拒绝简化。它们用长镜头凝视不被言说的暴力,用非线性叙事还原被抹除的记忆碎片,用身体的在场对抗语言的缺席。审查机构往往无法明确指出哪一帧画面”违规”,但整体氛围所传递的质疑态度已足够危险。

值得一看的禁忌影像

《索多玛一百二十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 · 1975)

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这部改编自萨德侯爵小说的电影,将法西斯末期的权力腐败具象化为极端的肉体折磨。四位权贵在封闭庄园内对少年少女实施系统性虐待,帕索里尼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镜头语言,将暴力仪式化为权力的隐喻。影片结构借鉴但丁《神曲》,分为”癖好圈””粪便圈””鲜血圈”与”死亡圈”,每一层都将观众推向更深的道德深渊。它的价值不在于暴力本身,而在于揭示权力如何通过摧毁他者的尊严来确认自身——这种机制在任何威权体制中都清晰可辨。影片在意大利遭禁二十年,至今仍在多国被列为限制级。

争议:极端暴力与性虐镜头,导演在影片公映前遇害

《故乡之光》(راه آبی · 1994)

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表面上这是一部关于伊朗地震灾区的纪录式虚构片,实则拆解了官方灾难叙事中的英雄主义修辞。导演带着演员返回曾拍摄《生生长流》的村庄,寻找当年的小演员是否在地震中幸存。镜头不渲染悲情,只是冷静地记录废墟中的日常:人们清理瓦砾,搭建临时住所,在帐篷里继续生活。这种去戏剧化的呈现恰恰构成了对权力话语的消解——它拒绝将灾民符号化为”坚强的人民”,而是还原他们作为个体的茫然与韧性。伊朗文化部曾要求删减”过于悲观”的段落,最终影片仅在国际影展流通。

争议:被指”缺乏重建的积极态度”

《感官世界》(愛のコリーダ · 1976)

导演:大岛渚

改编自1936年阿部定事件——一位艺妓勒死情人并割下其生殖器。大岛渚将这个猎奇案件重构为关于欲望与毁灭的终极寓言。影片大量呈现无模拟的性爱场景,但镜头语言始终克制,性行为在此不是窥视对象,而是两个人试图通过肉体融合来对抗存在虚无的绝望尝试。随着情节推进,爱抚逐渐转化为伤害,占有欲演变为毁灭冲动。影片在日本本土因猥亵罪遭禁,底片需运往法国冲印,成为探讨艺术表达边界的经典案例。它的价值在于严肃讨论了欲望的哲学维度,而非简单的情色展示。

争议:多国禁映,日本直到1990年代才解禁删减版

《悲情城市》(悲情城市 · 1989)

导演:侯孝贤

首部正面触及”二二八事件”的台湾电影。侯孝贤以林家四兄弟的命运为轴,勾勒出1945至1949年间台湾社会的撕裂。影片刻意弱化戏剧冲突,用大量留白与远景镜头营造历史的沉重感。聋哑摄影师的视角尤为关键——他无法言说,只能通过笔谈与照片记录,这种失语状态恰是整个时代创伤的隐喻。当军队进入山区”清乡”,镜头并不直接呈现屠杀,而是拍摄空荡的街道与被遗弃的物件,暴力以缺席的方式在场。影片在台湾上映前经历漫长审查,大陆地区至今无公映记录,但它为华语电影处理历史禁忌提供了美学范本。

奖项: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凯文怎么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 · 2011)

沉默之下:那些被禁的声音
沉默之下:那些被禁的声音
沉默之下:那些被禁的声音
沉默之下:那些被禁的声音

导演:琳恩·拉姆塞

一位母亲回溯儿子成长为校园枪击案凶手的过程。拉姆塞用破碎的时间线与强烈的色彩对比(大量红色意象)构建出一种窒息感。影片的争议性在于拒绝给出简单答案:凯文的邪恶究竟源于先天基因、母亲的排斥、父亲的纵容,还是社会环境的综合作用?它不提供道德审判,只是冷静呈现一个家庭如何在日常互动中走向崩溃。母亲伊娃在悲剧后遭受的社会暴力——邻居泼油漆、雇主解雇、陌生人的仇视目光——揭示了受害者如何被二次伤害。这种对家庭暴力与社会责任的复杂探讨,让部分保守团体指责影片”美化暴力”。

争议:多个宗教团体要求禁映

《索尔之子》(Saul fia · 2015)

导演:拉斯洛·奈迈施

全片以极端的浅焦镜头跟随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特遣队”成员索尔,背景永远是模糊的地狱图景。主角试图为一具他认定为儿子的男孩尸体举行宗教葬礼,这个近乎荒诞的执念成为影片的道德内核——在系统性毁灭人性的机器中,保留一个仪式的可能便是最后的反抗。导演拒绝用全景镜头展示暴行,所有恐怖都发生在焦点之外,观众只能通过声音与主角的反应想象。这种影像策略既是美学选择,也是伦理立场:灾难不可被奇观化。部分犹太社群最初抵制本片,认为演员扮演纳粹帮凶”亵渎历史”,但最终影片以其严肃性赢得认可。

奖项: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盲山》(盲山 · 2007)

导演:李杨

大学生白雪梅被拐卖至陕西山村,影片以纪实风格记录她试图逃离的全过程。李杨的镜头冷酷到近乎残忍:村民的麻木、公权力的缺位、受害者的无助,每一个细节都在揭示结构性暴力的运作机制。当白雪梅向村长求助被无视,向警察报案被敷衍,观众意识到她面对的不是个别恶人,而是一整套默许人口买卖的社会系统。影片结尾的开放性设计——父亲持刀闯入,镜头骤然切黑——将暴力反抗的必然性与道德困境抛给观众。因”抹黑农村形象”与”过度渲染社会阴暗面”,本片在国内仅有少数场次放映,后遭全面封禁。

争议:国内禁映,仅在国际影展流通

《犬舍》(Psí kůže · 2019)

导演:扬·汉奇勒

改编自斯洛伐克真实新纳粹组织案件。影片以伪纪录片形式跟拍一群青年如何在网络时代被极端意识形态吸引、组织、最终实施暴力。导演拒绝将他们脸谱化为怪物,而是展示平庸个体如何在身份焦虑、经济困境与网络回音室效应下激进化。这种”理解”而非”批判”的视角引发争议——有评论认为影片给予施暴者过多同情,但汉奇勒的意图恰在于此:只有理解仇恨的生成机制,才可能预防其蔓延。影片在捷克与斯洛伐克上映时遭右翼团体抵制,波兰则以”宣扬纳粹主义”为由拒绝发行。

奖项:卡罗维发利电影节最佳导演

延伸观影线索

– 《粉红色火烈鸟》(Pink Flamingos · 1972)
– 《不可撤销》(Irréversible · 2002)
–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牯岭街少年殺人事件 · 1991)
– 《魔鬼圣婴》(Rosemary’s Baby · 1968)
– 《切肤之爱》(オーディション · 1999)

这些影像之所以重要,不在于它们提供了标准答案,而在于拒绝停止提问。它们适合那些愿意承受不适、不满足于单一叙事的观众——那些相信艺术的职责不是安慰,而是撕开伤口让其透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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