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部电影从档期表上消失,当放映厅的灯光在倒数第二个镜头熄灭,当导演在记者会上欲言又止——那些未能抵达观众的影像,往往携带着比成功上映的作品更锋利的表达。审查制度像一张无形的网,筛选着可被看见的真实,而那些漏网之鱼,恰恰是理解时代症候最珍贵的样本。
权力如何塑造沉默
政治隐喻与历史创伤是审查机器最敏感的两个神经末梢。当创作者试图用影像重构被官方叙事掩埋的记忆时,删减刀往往落在最轻柔的暗示上。某些电影并非直接触碰禁忌,而是通过时空错位、寓言结构或象征体系完成指涉——但权力的嗅觉足够灵敏,它能从一个家庭的崩溃中读出体制的失败,从一场葬礼的沉默中听见控诉。
暴力呈现则是另一重困境。并非所有暴力都会被禁,真正引发警惕的是暴力与权力结构的勾连方式。当施暴者被赋予制服、徽章或某种集体身份时,影像的危险性陡增。审查逻辑在此显露:可以展示个体之恶,但不能暴露系统性暴力的运作机制。
六部被吞噬的影像样本
《索多玛一百二十天》(Salò, or the 120 Days of Sodom · 1975)
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帕索里尼将萨德侯爵的文本移植到墨索里尼政权末期的意大利,用极端的性暴力场面隐喻法西斯权力对肉体的绝对控制。影片在多国遭禁长达数十年,争议焦点表面是粪便、酷刑等画面,实则触及了权力如何通过规训身体完成精神阉割。帕索里尼用巴洛克式的构图和仪式化的镜头语言,将施虐场景转化为权力寓言——当受害者被编号、分类、展示时,集中营的逻辑与资产阶级沙龙的享乐主义完成重叠。这是帕索里尼生前最后作品,上映前他即遭谋杀,为影片蒙上更浓重的诅咒意味。
《悲情城市》(A City of Sadness · 1989)
导演:侯孝贤
侯孝贤以一个基隆家族的命运为经纬,编织出二二八事件前后台湾社会的剧变。影片在台湾本土曾因政治敏感长期成为禁忌话题,而其克制的影像风格——长镜头、固定机位、留白式叙事——恰恰放大了历史创伤的重量。聋哑青年林文清的失语不仅是生理缺陷,更是整个时代的隐喻:当语言被剥夺,历史如何被言说?侯孝贤拒绝煽情,用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包裹暴力,让观众在看似平静的影像中感受暗流涌动。影片获威尼斯金狮奖,却在某些地区至今无法完整放映。
《感官世界》(In the Realm of the Senses · 1976)
导演:大岛渚
改编自1936年阿部定事件的这部作品,将性与死亡推向极致。大岛渚用真实的性爱场面挑战日本电影伦理审查,却在法国完成后期制作以规避本国审查。影片表面是一场失控的情欲实验,内核却是对父权秩序和军国主义的反叛——故事发生在日本侵华战争前夕,主人公阿部定对男性生殖器的占有欲,恰是对战争机器阳具崇拜的戏谑颠覆。大岛渚让肉体成为战场,用最私密的器官对抗最宏大的国家叙事。影片在多国被列为色情片,但其影像语言的严肃性远超禁忌本身。
《索尔之子》(Son of Saul · 2015)
导演:拉斯洛·奈迈施


匈牙利导演用4:3画幅和浅景深镜头,将观众锁定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一名特遣队员身后。全片几乎只拍摄主角后脑勺和肩膀,焦外的模糊影像却暗示着更惨烈的屠杀。这种影像策略既是伦理选择——拒绝将受害者景观化,也是叙事武器——迫使观众与主角共享视野局限。影片在某些地区因”过度真实”遭遇播放限制,但奈迈施恰恰是用克制的镜头语言对抗了好莱坞式大屠杀叙事的消费逻辑。主角寻找拉比埋葬”儿子”的执念,是在死亡工厂中保存人性尊严的最后努力。
《告别》(Telve · 2017)
导演:穆罕默德·拉索洛夫
伊朗导演在极端审查环境下完成的死刑题材作品。影片分为三段式叙事,分别从家属、法官、士兵视角呈现死刑执行前后的24小时。拉索洛夫用固定长镜头和自然光源,将暴力隐藏在画外空间——我们看不到绞刑架,却能从人物眼神中读出恐惧。伊朗当局以”危害国家安全”为由禁映该片,导演本人多次入狱。影片真正的危险性在于:它拆解了死刑作为国家暴力的合法性外衣,暴露出执行者、裁决者与受害者共同陷入的道德困境。柏林电影节授予其评审团大奖时,拉索洛夫无法离境领奖。
《冰海陷落》(Leviathan · 2014)
导演:安德烈·萨金塞夫
俄罗斯北方小镇的一场土地争夺,演变为当代约伯记。腐败市长、无能律师、沉默教会构成权力的三位一体,而主角科利亚的反抗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萨金塞夫用圣经典故和希腊悲剧结构,将普京时代的俄罗斯塑造为利维坦怪兽——个体在国家机器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影片在俄罗斯遭文化部长公开批评,被指”抹黑国家形象”。萨金塞夫的影像冰冷如北冰洋海水,长镜头里的荒原与废墟成为精神地貌的外化。戛纳最佳编剧奖的光环,无法让它在本土获得公映机会。
延伸观影线索
《索多玛120天》的暴力美学可延伸至拉斯·冯·提尔《反基督者》(Antichrist · 2009)、加斯帕·诺埃《不可撤销》(Irréversible · 2002)。历史创伤叙事可参照克洛德·朗兹曼《浩劫》(Shoah · 1985)、约书亚·奥本海默《杀戮演绎》(The Act of Killing · 2012)。政治隐喻系统可关注贾樟柯《天注定》(A Touch of Sin · 2013)、阿彼察邦《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 · 2010)。
为何仍需凝视禁忌
这些被审查制度标记的影像,构成了主流视野之外的平行电影史。它们的价值不在于挑战尺度本身,而在于拒绝被驯化的表达姿态。当创作者选择触碰禁区,往往意味着现实已严峻到无法用温和方式言说。对于愿意直面世界复杂性的观众,这些影片提供了理解权力运作、历史真相与人性困境的另一种坐标系。观看本身即是抵抗遗忘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