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特丹国际电影节从不以颁奖为首要目的,它更像一个庞大的实验场,允许那些尚未成型的影像语言在此生长。每年一月,当欧洲大陆尚处在冬季的灰暗中,这座港口城市会涌入数以千计的电影从业者与观众,他们不为红毯与奖杯而来,而是为了那些尚未被命名的创作可能性。然而即便在这样一个以”发掘”为使命的影展中,仍有大量作品因为放映时段、语言障碍或文化距离,最终只在少数观众的记忆中留下模糊轮廓。
边缘的边缘:鹿特丹的选片逻辑
鹿特丹影展的”老虎奖”竞赛单元专注于首作与次作导演,这种机制本身就决定了它与主流奖项体系的疏离。这里不存在明星导演的光环效应,评审更关注影像本身的探索性——无论是叙事结构的破碎重组,还是对特定地域文化的深度挖掘。但这种”反商业”的姿态也造成了另一种筛选:那些过于实验的作品可能因缺乏叙事抓手而被忽略,而那些题材敏感但手法克制的电影,又容易在媒体的报道中被更具话题性的作品压过。
影展的”明日之光”单元近年来逐渐成为亚洲独立电影的重要窗口,但其放映场次往往集中在工作日早晨或深夜时段,导致许多作品仅在小型影厅完成象征性亮相。地缘政治的暗流也影响着关注度的分配——来自东欧、中亚、东南亚的电影,若缺乏西方叙事框架中易于识别的”冲突”或”创伤”标签,往往难以进入英语媒体的讨论范围。
值得被重新看见的影像
《无声的河流》(Silent River · 2024)
导演:艾琳娜·佩特洛娃
保加利亚导演的首作长片选择了一个极其克制的切入点:多瑙河流域一个废弃船坞的看守人,在冬季独自生活的四十天。影片几乎没有对白,所有叙事依赖于人物与空间的互动——修补锈蚀的船体、在冰面凿洞捕鱼、对着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做笔记。佩特洛娃曾在塔可夫斯基的摄影师格奥尔吉·列列强手下担任副导演,这段经历使她对”等待中的时间性”有着近乎宗教般的耐心。影片被忽视的原因或许正在于此——它拒绝提供任何戏剧性转折,将观众置于一种近乎冥想的观看状态中。
入围鹿特丹”大银幕奖”竞赛单元
《第三种时间》(Tertiary Time · 2024)
导演:阮明俊
这部越南导演的次作试图通过三组人物的并行叙事,勾勒河内城市化进程中被遮蔽的阶层断裂。一位在拆迁区捡拾旧家具的老人,一对在高架桥下开摩托车修理铺的夫妇,一个在新建购物中心做保洁的年轻女孩——三条线索在影片的前八十分钟完全独立,直到最后一个长镜头中,三人在同一个路口短暂交汇。阮明俊使用了大量固定机位的长镜头,让城市空间本身成为叙事主体。影片未能获得更多关注,部分原因在于其摄影风格容易被归类为”亚洲慢电影”的陈词滥调,但实际上导演对声音设计的处理——街道噪音、施工轰鸣、商场广播的交织——才是影片真正的叙事核心。
《盐与灰》(Salt and Ash · 2024)
导演:玛丽亚·桑托斯
来自菲律宾的这部作品聚焦于一个濒临消失的渔村,当地传统的制盐工艺因工业盐的冲击已无法维持生计。导演本人来自该地区,她将镜头对准自己年迈的叔父——村里最后一位盐工。影片的力量不在于对”传统消逝”的感伤,而在于它记录了叔父如何在现代性的夹缝中寻找尊严:他开始在网络上售卖手工海盐,用蹩脚的英语回复外国买家的邮件,甚至学会了用智能手机拍摄制盐过程的短视频。桑托斯的摄影带有纪实影像的粗粝质感,但她对光线的运用——晨雾中的盐田、黄昏时分结晶的盐粒——又具有诗性的克制。这部电影在鹿特丹仅获得两场放映,观众稀少的直接原因是其英文字幕的迟到上线。
《边界线》(Demarcation · 2024)
导演:亚历山大·科瓦尔
摩尔多瓦与乌克兰边境地带的一个村庄,因历史遗留问题导致国界线恰好穿过村中心广场。科瓦尔以黑白影像记录了村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断”跨越国界”的荒诞处境:孩子们踢足球时皮球滚过边界需要”办理手续”,邻里间串门需要携带护照,甚至村里的教堂一半属于摩尔多瓦、一半属于乌克兰。导演避免了对地缘政治的宏大叙述,转而关注这种分裂如何渗透进最琐碎的生活细节。影片的黑白摄影让人想起阿基·考里斯马基的冷幽默,但科瓦尔的镜头更加静态,他似乎在暗示:真正的边界不在地图上,而在人们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里。
获鹿特丹”VPRO大奖”特别提及
《母音》(Vowels · 2024)

导演:莉娜·库尔迪
伊朗裔德国导演的这部作品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处理语言与身份问题。主人公是一位在柏林生活的库尔德语教师,她发现自己的母语正在从记忆中流失——某些词汇无法准确回忆,某些发音开始混淆。影片采用了近乎结构主义的叙事方法:每个章节对应库尔德语的一个元音字母,通过主人公与不同人物的对话,逐步呈现语言消失的过程。库尔迪本人拥有语言学背景,她将学术训练转化为影像策略——字幕有时会故意”错译”,有时会留下空白,让观众体验语言失语的感受。这种实验性手法让影片在鹿特丹获得了评论界的注意,但也限制了其传播范围。
《第四堵墙》(The Fourth Wall · 2024)
导演:朴俊熙
韩国独立导演的这部作品探讨了一个在剧场工作的舞台监督的生活。影片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元叙事结构:主人公负责监督一部关于”舞台监督”的话剧排练,而影片本身也在不断暗示自己的虚构性。朴俊熙使用了大量固定机位拍摄排练过程,镜头几乎不移动,让观众产生一种”在观看话剧”的错觉。但随着叙事推进,主人公的现实生活开始侵入排练空间——她与母亲的电话争吵、与前男友的意外重逢——这些”真实”片段与”排练”片段的界限逐渐模糊。影片对表演与真实的辩证处理,需要观众具备一定的剧场知识背景,这或许解释了为何它在鹿特丹未能进入更广泛的讨论。
《石头记忆》(Stone Memory · 2024)
导演:卡里姆·阿卜杜勒
埃及导演的首作聚焦于开罗一座即将被拆除的老公寓楼,建筑本身成为影片的核心”角色”。阿卜杜勒采访了十几位曾在此居住的居民,但并未使用常规的纪录片访谈形式,而是让他们在空荡的房间里”表演”自己的记忆——重现过去的对话、重复曾经的动作。这种半虚构的处理方式使影片介于剧情片与纪录片之间。导演对建筑细节的关注近乎考古学般细致:剥落的墙皮、生锈的门锁、阳台上的裂痕——这些物理痕迹成为历史的证词。影片的诗意来自于空间与时间的叠加,但这种克制的美学在快速消费的影展环境中容易被忽略。
《回声测量》(Echo Sounding · 2024)
导演:安娜·维谢尔
德国导演的这部实验性作品试图通过声音重构一段被遗忘的历史。影片聚焦于波罗的海一艘沉没的移民船,导演使用水下声呐扫描技术,将海底沉船的声学数据转化为视觉图像。整部影片几乎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画面”,只有不断变化的声波图形、频谱分析和数据可视化。维谢尔在配乐中加入了档案录音——移民的口述、船只的机械声、海浪的噪音——这些声音与抽象图像交织,构建出一种独特的”声音考古学”。这部作品的激进形式注定了它只能在小众范围内获得认可,但其对影像本质的追问值得严肃对待。
入围”光谱”实验单元
延伸观影的可能路径
对于希望进一步探索这类影像语言的观众,以下作品或可提供参考坐标:
– 《寂静之光》(Silent Light · 2007)卡洛斯·雷加达斯的宗教时间性处理
– 《热带疾病》(Tropical Malady · 2004)阿彼察邦对空间叙事的实验
– 《旅程》(Voyage · 2013)谢尔盖·洛兹尼察的固定镜头美学
– 《郊游》(Stray Dogs · 2013)蔡明亮对城市边缘的凝视
– 《鸟鸣》(Birdshot · 2016)米哈伊尔·瑞德对菲律宾乡村的政治寓言
被遗忘的理由与被记住的价值
这些作品的”隐身”从不意味着质量缺陷,更多源自当代观影生态的结构性问题——注意力经济要求即时的情感回报,算法推荐偏爱明确的类型标签,而真正的探索性创作往往拒绝这些预设框架。它们适合那些愿意放慢速度、接受”不适感”的观众,那些相信电影不仅是娱乐消费品、更是思考工具的人。在流媒体时代的碎片化观看中,这些影像提供了另一种可能:让我们重新学会等待、学会与不确定性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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