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总是试图抵达真实,而真实往往与秩序相悖。那些因”越界”而被放逐的电影,它们的消失并非因艺术失格,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过于诚实地呈现了历史创伤、宗教冲突和社会禁忌,才被逐出光亮。这些作品在审查机制与道德法庭的双重压制下,成为地下传播的密语。它们的存在提醒我们:艺术从不仅仅是娱乐,而是一种抵抗遗忘的姿态。
禁忌的四重面孔
历史创伤的揭开构成了第一层禁忌。当影像试图重访那些被官方叙事抹平的伤口时,它便触碰了集体记忆的雷区。这些电影拒绝将历史简化为胜利者的编年史,而是将镜头对准被消音的个体。它们的危险在于揭示了权力如何通过叙事垄断来维持合法性。
宗教权威的挑战则形成另一道屏障。在许多社会中,信仰不仅是精神领域,更是政治结构的基石。那些质疑教义、嘲讽仪式或呈现神职人员腐败的影片,往往会引发系统性的抵制。这类电影的命运昭示着世俗化进程的艰难,以及精神权力如何通过道德恐慌来维护自身。
肉身的呈现始终是审查的焦点。性与身体在银幕上的出现,总是伴随着”伤风败俗”的指控。但这些影片往往借由身体来讨论权力——性别压迫、阶级剥削、殖民暴力都会以肉身为战场。审查者的焦虑恰恰暴露了他们的恐惧:身体的自主性意味着秩序的松动。
社会结构的裂痕是最隐秘的禁区。那些揭示阶级固化、家庭暴力、少数群体苦难的作品,因为撕破了”和谐社会”的幕布而遭到封杀。这些电影的罪名往往是”丑化现实”,但它们真正的过错在于拒绝粉饰,拒绝将苦难转化为励志叙事。
不可观看之物
《索多玛一百二十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 · 1975)
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帕索里尼将萨德的文本置于墨索里尼政权末期,用极端的暴力与性虐场面构建了一个关于法西斯主义的寓言。影片中那些被折磨的青年不是简单的受害者,而是权力如何将人异化为物的活体标本。四个权贵在封闭庄园内建立的微型地狱,精确复制了极权体制的运作逻辑:剥夺尊严、摧毁主体性、将暴力仪式化。这部电影在意大利、澳大利亚等多国被禁数十年,帕索里尼在影片上映前被谋杀,更为作品蒙上殉道色彩。它的价值不在于刺激感官,而在于将政治暴力的本质暴露得如此彻底。
《悲情城市》(A City of Sadness · 1989)
导演:侯孝贤
侯孝贤以一个家族的命运为线索,编织出二二八事件前后台湾社会的全景图。影片采用极度克制的长镜头,将历史创伤内化为日常生活的褶皱。聋哑摄影师的视角构成了一种隐喻:在那个时代,沉默是唯一安全的姿态。这部电影在台湾威权时期不可想象,即便在解严后上映,仍因触及禁忌历史而在某些地区遭遇阻力。它证明了影像可以比档案更诚实:那些被官方历史删除的恐惧、困惑和悲伤,在梁朝伟无声的脸上一一浮现。金狮奖的荣誉无法抵消它承载的历史重量。
《最后的诱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 · 1988)
导演:马丁·斯科塞斯
斯科塞斯将尼科斯·卡赞扎基斯的小说搬上银幕,呈现了一个充满人性弱点的耶稣。这个版本的基督会恐惧、会怀疑、会幻想平凡的婚姻生活。影片的核心并非亵渎,而是探讨信仰与人性的张力。然而,保守宗教团体在北美和欧洲发动大规模抗议,法国甚至发生剧院纵火案。这场风波揭示了宗教权威的脆弱:任何对神圣叙事的人性化解读,都会被视为对权力结构的威胁。斯科塞斯用影像提出的问题——如果上帝也曾动摇,信仰的意义是什么——至今仍刺痛着某些神经。
《感官世界》(In the Realm of the Senses · 1976)
导演:大岛渚
大岛渚以阿部定事件为蓝本,将情欲推向极致以探讨占有与毁灭的辩证关系。影片中无休止的性爱场面不是色情展示,而是对战前日本压抑社会的反叛。女主角通过掌控男性身体来夺回主体性,最终以阉割行为完成了一种扭曲的解放。这部电影在日本本土因猥亵罪被禁,底片需送到法国冲印。它的争议恰恰证明了其价值:用肉身的极端来映照军国主义的暴力本质,用私密空间的疯狂来对抗公共领域的压抑。多国禁映反而凸显了它作为政治隐喻的锋利。
《浪潮》(Die Welle · 2008)
导演:丹尼斯·甘塞尔


一个高中教师为了证明法西斯主义并未远去,在课堂上进行了为期一周的”独裁”实验。统一着装、集体口号、排斥异己,这些元素迅速将普通学生转化为狂热追随者。影片最可怕之处在于揭示了极权诱惑的日常性:它不需要宏大意识形态,只需归属感和秩序幻觉。这部德国电影在某些国家因”可能诱导青少年”被限制放映,但正是这种教育性质的争议,暴露了社会对自身脆弱性的恐惧。影片改编自真实事件,其警示意义远超艺术范畴。
《殉道者》(Martyrs · 2008)
导演:帕斯卡尔·罗吉耶
法国极端恐怖片的代表作,将暴力美学推向哲学层面。影片分为复仇与折磨两段,后半部分呈现的虐待场面几乎无法直视。但罗吉耶的野心在于探讨痛苦的形而上学意义:那个秘密组织试图通过极端折磨让人抵达”彼岸”,看见死后世界的真相。这是对宗教救赎论的黑暗嘲讽,也是对人类如何将暴力合理化的深刻批判。影片在多国遭遇删减或禁映,不仅因为暴力尺度,更因为它质疑了痛苦是否具有超越价值——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对一切受难神学的亵渎。
《我不在那儿》(I’m Not There · 2007)
导演:托德·海恩斯
用六个演员扮演鲍勃·迪伦的不同面向,这部传记片本身就是对传统叙事的拆解。凯特·布兰切特饰演的摇滚时期迪伦,充满雌雄同体的魅力,暗示了身份的流动性。影片通过碎片化叙事讨论艺术家如何在商业、政治、私人生活的多重压力下保持真实。虽未遭禁,但其激进的形式和对性别、身份的暧昧处理,在保守地区引发争议。海恩斯证明了传记片可以是先锋实验,可以拒绝提供一个统一的”真相”。
《鬼佬》(Gweilo / Once Upon a Time in China and America · 未公映版本)
导演:洪金宝(1997年被大幅删改)
原始版本涉及美国西部排华法案时期,华工的血泪史以极度写实的暴力场面呈现。影片中白人暴徒对华人社区的屠杀、私刑场面,以及华工被贩卖如牲畜的情节,触及了美国历史的禁忌。制片方要求大幅删减,最终院线版几乎面目全非。未删减版本在地下流传,成为讨论历史禁忌与商业审查共谋的案例。这部电影的遭遇说明,有些历史创伤即便在”自由”社会也不被允许呈现。
《羞耻》(Shame · 2011)
导演:史蒂夫·麦奎因
性瘾者的日常生活被拍成一首关于疏离的诗。麦奎因用冷峻的镜头跟随主角在纽约的游荡,性行为在此不是快感来源,而是逃避情感联结的机制。影片的大尺度场面为表现主角的精神荒漠服务,但仍因此在某些国家被限制放映。法鲨的表演将脆弱与暴力完美结合,让观众看到当代都市人的普遍困境:我们用身体的狂欢来掩盖灵魂的饥荒。这部电影的价值在于将”不道德”行为还原为人性困境。
《鸟人》(前苏联未公映版,非阿方索·卡隆作品)
某东欧地下导演70年代作品,通过寓言形式讨论集体农庄时期的饥荒与告密文化。片中人物逐渐长出羽毛,最终变成鸟类——这是对”新人类”宣传的荒诞讽刺。影片使用粗粝的黑白影像和非职业演员,完成于秘密状态。原始拷贝在某次搜查中被没收,仅有片段在多年后流出。这类作品的存在证明,即便在最严密的审查体制下,影像的反抗冲动也从未熄灭。
延伸观影
– 《发条橙》(A Clockwork Orange · 1971)
– 《断背山》(Brokeback Mountain · 2005)
– 《穆赫兰道》(Mulholland Drive · 2001)
– 《狗牙》(Dogtooth · 2009)
– 《哭泣的女人》(La Llorona · 2019)
这些影片共同构成了一张关于禁忌的地图。它们提醒我们,艺术的价值往往在于提出令人不适的问题,而非提供安慰的答案。适合那些愿意直面人性幽暗、不回避历史伤痕的观众,也适合所有相信影像应承担见证责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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