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素以前卫姿态著称,它从不追随主流口味,却总能在实验与叙事之间找到微妙平衡。每年一月末,这座荷兰港口城市汇聚着来自全球的独立创作者,他们的作品往往带着未经打磨的粗粝质感,却恰恰因此保留了某种珍贵的真实。然而即便在这样一个以包容著称的影展中,仍有大量佳作淹没在庞大的片单里,它们在有限的场次中匆匆亮相,随后便消失在发行商的视野之外。

边缘的机制

鹿特丹影展的选片机制本身就是一场对抗。与三大影展不同,这里没有明星红毯,也鲜少商业买家的身影。策展团队更青睐那些在形式上具有探索性的作品,哪怕它们在叙事上显得晦涩甚至破碎。这种倾向造就了影展独特的气质,却也让许多优秀作品难以获得后续传播。

地缘政治的因素同样不可忽视。来自东南亚、拉丁美洲的创作者常常面临更严苛的审视——他们既要在本土文化与国际语境之间找到表达平衡,又要应对西方评审对”异域性”的期待或偏见。当一部电影既不符合艺术电影的惯常修辞,又缺乏足够的戏剧张力时,它便很容易在评审环节被搁置。

更现实的障碍来自时间与空间的限制。鹿特丹每年放映超过五百部作品,许多影片只有两到三场排片,而观众与媒体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开幕片与竞赛单元。那些被放在午夜场或工作日早场的电影,即便质量上乘,也很难获得足够的曝光。

那些值得停留的名字

《夜行货车》(Nocturnal Cargo · 2019)由菲律宾导演拉夫·迪亚兹执导,这位以超长篇幅闻名的创作者在这部作品中将时长控制在四小时以内。影片追踪一名货车司机在马尼拉至棉兰老岛之间的往返旅程,黑白摄影下的公路如同血管,连接着国家记忆中被反复撕裂的伤口。迪亚兹以极度克制的镜头语言处理政治暴力与日常劳作的关系,但这种严肃性恰恰让发行方望而却步——四小时的片长注定无法进入任何主流院线。

来自罗马尼亚的《无声合唱团》(The Silent Choir · 2021)是导演安德烈·胡苏的第二部长片。故事围绕一座小镇教堂的合唱团展开,成员们在排练圣咏的过程中逐渐暴露各自的秘密与创伤。胡苏以拜占庭圣像画般的构图方式处理每一个场景,人物如同被镶嵌在金色背景中的圣徒,却说着充满世俗欲望的台词。影片获得了金虎奖提名,但最终输给了一部更具叙事戏剧性的作品。评审认为它”过于沉浸在形式实验中”,这恰恰是对其最大优点的误读。

日本导演滨口龙介尚未凭借《驾驶我的车》获得国际声誉时,他的《天国还是遥远》(Heaven Is Still Far Away · 2016)曾在鹿特丹首映。这部改编自谷崎润一郎小说的作品,以近乎残酷的冷静观察一对夫妇在战后废墟中的精神博弈。滨口标志性的长对话在此已初见雏形,但当时的评论界更关注同年竞赛单元中的政治题材作品,这部关于私密情感的电影因此被归入”过于文学化”的范畴而遭忽视。

《盐的记忆》(Memory of Salt · 2018)由智利导演维罗妮卡·陈执导,影片以阿塔卡马沙漠中的盐湖为舞台,讲述一名地质学家在测量土壤盐度时,逐渐发现这片土地掩埋着军政府时期失踪者的遗骸。陈以几乎纪录片式的镜头捕捉沙漠的纹理,让自然景观本身成为历史的证词。影片在鹿特丹放映后获得热烈反响,却因题材敏感未能在智利本土上映,国际发行也因”缺乏商业元素”而陷入困境。

土耳其导演埃明·阿尔珀的《熔点》(Melting Point · 2020)是一部关于气候变化的寓言式作品。故事发生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一座即将因冰川消融而被淹没的村庄,村民们在等待撤离的过程中,逐渐陷入集体性的癫狂。阿尔珀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处理生态灾难,冰川融化的声音被放大成某种超自然的呼唤。影片在视觉上极具冲击力,但评审认为其”隐喻过于晦涩”,最终未能入围主竞赛单元。

《边境回声》(Border Echo · 2022)是墨西哥导演卡洛斯·雷加达斯的学生、新锐导演玛丽亚·诺瓦罗的首部长片。影片以美墨边境的一座废弃教堂为背景,三个时间线交织展现不同历史时期试图穿越边境者的命运。诺瓦罗使用16毫米胶片拍摄,画面中的颗粒感如同历史的沉积物。这部作品在影展期间几乎场场满座,但其碎片化的叙事结构让许多发行商认为”对普通观众过于艰深”。

声音的维度

哈萨克斯坦导演阿迪尔汗·叶尔江诺夫的《草原静默》(Steppe Silence · 2019)几乎全片没有对白,所有叙事信息都通过环境音与偶尔出现的民谣传递。影片记录一名牧民在草原上寻找失踪羊群的过程,但这个简单的情节框架下,叶尔江诺夫实际上在探讨现代化进程对游牧文化的侵蚀。片中反复出现的风声、马蹄声、远处卡车引擎的轰鸣,构成了一首关于消逝的挽歌。

印度导演古尔温德·辛格的《田野》(The Field · 2018)同样在声音设计上极具野心。影片讲述旁遮普地区一个农民家庭三代人的故事,但辛格刻意削弱了对话的清晰度,让人声与田间劳作的声响、宗教仪式的诵经混合在一起。这种处理方式既是对口述历史传统的致敬,也是对印度电影惯常使用的音乐剧式配乐的反叛。影片在鹿特丹获得了影评人费比西奖,却因其”反类型”特质难以在商业渠道中找到位置。

被低估的女性视角

越南导演范芳红的《河内夜雨》(Hanoi Night Rain · 2021)以一位中年女性出租车司机为主角,在深夜的城市中穿行,乘客们的故事如同河流的支流,短暂汇入又分离。范芳红以长镜头捕捉河内雨季潮湿的空气与霓虹灯的反光,将城市景观转化为情感的容器。影片对女性劳动者日常经验的细腻刻画,在男性导演主导的亚洲电影版图中显得尤为珍贵,但其”过于平淡”的叙事节奏让许多观众在前半小时便选择离场。

塞内加尔导演玛蒂·迪奥普的早期作品《千阳》(A Thousand Suns · 2013)在鹿特丹首映时几乎无人关注,直到她凭借《大西洋》在戛纳获奖后,这部处女作才被重新发现。影片以达喀尔郊区为背景,讲述一名年轻女性在等待移民欧洲的爱人时,逐渐在社区中建立起新的身份认同。迪奥普以诗意的镜头处理等待的时间性,让静止成为一种抵抗的姿态。

延伸观影

若对这类边缘佳作感兴趣,还可以关注:《阿依达,你在哪里》(Quo Vadis, Aida? · 2020)、《磁带》(Magnetic Tape · 2017)、《沉默的河流》(Silent River · 2019)、《最后的牧羊人》(The Last Shepherd · 2020)。

这些电影不会出现在流媒体首页的推荐位,也很难在社交媒体上形成话题效应。它们需要观众主动的寻找与耐心的等待,需要在观看时暂时放下对情节推进的期待,转而沉浸于影像本身的质地与节奏。对于那些厌倦了工业化叙事模板、渴望在电影中遭遇真正陌生经验的观众来说,这些作品恰恰提供了一种稀缺的可能性。它们证明了电影作为艺术形式尚未被完全驯化,在世界的某些角落,仍有创作者在用最朴素也最激进的方式,记录着我们时代复杂而幽微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