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光环总是聚焦在金狮奖得主身上,媒体版面被明星导演占据,而那些在丽都岛短暂亮相后便消失在发行迷雾中的作品,往往才是真正值得被重新打捞的存在。它们可能因为发行策略失当、议题过于敏感,或仅仅是因为与当年评审团的审美偏好错位,而错失了应有的讨论空间。这些电影并非缺乏价值,只是需要更耐心的观众。

威尼斯的隐形机制

威尼斯电影节的选片体系始终在艺术性与市场性之间寻找平衡。主竞赛单元每年约二十部作品,其中必然有几部是为了满足意大利本土发行商的诉求,也有些是因应国际制片方的政治斡旋。评审团构成的地缘倾向会直接影响奖项走向——某些年份偏爱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某些年份则更青睐东欧的冷峻叙事。

更关键的是展映时段。开幕片与闭幕片自带媒体聚光灯,而排在中段工作日上午场的影片,往往只能在影评人小圈子里获得零星讨论。当这些作品离开威尼斯后,若无北美发行商接手,它们便会迅速从公众视野中蒸发。商业院线不会为一部”仅在威尼斯放过一场”的电影冒险,流媒体平台的算法也不会推送缺乏数据基础的陌生片名。

被遗忘的名单

《无名者的肖像》Portret van een onbekende · 2019)
导演:雅尼克·彼得森

这部荷兰导演的第二部长片以极简构图记录了一位档案管理员在柏林墙倒塌后整理东德秘密警察档案的过程。全片几乎没有配乐,只有纸张翻动与打字机敲击的声音。彼得森用固定长镜头拍摄主角日复一日地阅读陌生人的生活轨迹,那些被监控的细节逐渐侵蚀他的认知边界。影片拒绝提供情感宣泄的出口,也不设置戏剧性冲突,这种”反叙事”姿态让它在追求强烈视听冲击的评审环境中显得过于晦涩。实际上,它关于记忆归档与身份重构的探讨,恰恰呼应了当代欧洲对历史创伤的反思困境。

《盐湖回声》Ecos del salar · 2020)
导演:克劳迪娅·略萨

秘鲁导演略萨将镜头对准安第斯山区的锂矿开采地带,讲述一位克丘亚族老妇与一名矿业公司年轻工程师之间的对峙。影片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呈现土著宇宙观——盐湖被视为大地的眼泪,而采矿行为则是对神灵的亵渎。略萨不刻意煽情,而是让两种价值体系在长对话中相互试探。这部作品在威尼斯”地平线”单元首映后,因涉及跨国资本掠夺议题,遭遇南美某国政府的非正式施压,最终未能在该国院线上映。它的失语恰恰证明了其批判力量。

《夜行货运》Nocni náklad · 2018)
导演:托马什·克日日科夫斯基

捷克导演的这部黑白公路片跟随一辆跨越东欧五国的货车,车厢里装载的是一批待销毁的冷战时期档案文件。司机在边境检查站、加油站、廉价旅馆中与形形色色的边缘人相遇,每段对话都指向某种历史残留物——退役军官的勋章、被查禁的书籍、无法兑付的债券。克日日科夫斯基用粗粝颗粒感的影像质地制造出时空错位感,让观众分不清故事发生在1990年代还是当下。这种刻意的模糊性削弱了影片的即时传播力,却让它成为理解后社会主义创伤的重要文本。

《三月的蜂群》Lo sciame di marzo · 2021)
导演:弗朗西斯卡·阿尔基布吉

意大利女导演阿尔基布吉的这部家庭伦理片聚焦都灵郊区一个养蜂人家族的代际冲突。祖父坚持传统自然养殖法,儿子试图引入工业化管理,孙女则卷入环保激进组织。影片借由蜂群的生态隐喻探讨现代性对乡土共同体的瓦解。阿尔基布吉拒绝站队,既不美化田园牧歌,也不全盘否定技术进步。这种复杂立场让它难以被归入任何单一类型片范畴,最终在市场定位上陷入尴尬。但对于关注意大利社会转型的观众而言,它提供了超越新闻报道的情感纹理。

评审席外:那些被错过的好电影
评审席外:那些被错过的好电影

《边境邮局》Poczta graniczna · 2019)
导演:安杰伊·雅基莫夫斯基

波兰导演雅基莫夫斯基将故事设定在1980年代波苏边境的一座废弃邮局。一位老邮递员每日依然整理从未送达的信件,其中有情书、告密信、求职信、遗嘱。影片采用章节式结构,每封信都串联起一段被中断的人生。雅基莫夫斯基的摄影机始终保持克制距离,从不介入角色的情感爆发点,只是凝视那些泛黄纸张上的字迹。这部作品在威尼斯经典单元放映时获得业内高度评价,但因缺乏商业卖点,至今未有正式海外发行。

《沙漠中的船》سفينة في الصحراء · 2020)
导演:哈尼·阿布·阿萨德

巴勒斯坦导演阿布·阿萨德以一个超现实寓言回应中东难民危机:一艘生锈的货船被遗弃在约旦沙漠深处,成为数十名滞留难民的临时庇护所。船舱内部保留着原有的等级结构——船长室、水手舱、货仓——而难民们在其中重新建立起某种社会秩序。阿布·阿萨德用冷峻的构图语言呈现这个荒诞剧场,拒绝提供任何救赎或希望的暗示。影片因其政治敏感性,在多个阿拉伯国家遭遇审查,欧洲发行商也担心票房风险而放弃收购。

《雨季过后》หลังฝน · 2021)
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这位泰国大师的这部中篇作品采用双屏幕投影,左侧是湄公河流域的雨季景观,右侧是曼谷医院里一位昏迷病人的病房。两个空间没有叙事关联,却通过声音设计形成呼应——河水流动与呼吸机的节奏、雷鸣与心电监护仪的鸣响。阿彼察邦再次展现其对时间与意识的独特理解,但这种实验性让它几乎无法在常规影院放映。它更适合美术馆或艺术空间,而非电影节的竞赛体系。

《归途列车》Возвращение поезда · 2018)
导演:谢尔盖·洛兹尼察

乌克兰纪录片导演洛兹尼察以档案影像重构1940年代苏联境内的人口迁移史。影片完全由修复后的黑白胶片组成,没有旁白,只有环境音效。观众看到无尽的火车车厢、拥挤的站台、疲惫的面孔,却无法得知他们的具体身份——是战争难民、劳改犯、少数民族迁徙者,还是工业化动员中的劳动力。洛兹尼察通过剥离文字信息,迫使观众直面影像本身携带的暴力性。这部作品在威尼斯获得纪录片奖,但在俄罗斯与乌克兰均遭遇不同形式的抵制。

平行片单

对上述影片感兴趣的观众,或许也可以留意这些同样被低估的作品:《静默的档案》(Archivos del silencio · 2019)、《北方旅馆》(Hotel Nord · 2020)、《最后的养蜂人》(L’ultimo apicoltore · 2018)、《边境线上的孩子》(Граница детства · 2021)。

威尼斯丽都岛的放映厅终会清空,红毯会被卷起,但这些电影所携带的问题意识不会消失。它们需要的不是奖杯,而是能够耐心进入其内在逻辑的观众——那些愿意在缓慢节奏中捕捉历史褶皱、在沉默中倾听边缘叙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