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版图的西南角，阿尔巴尼亚如同一块被遗忘的拼图。这个曾经历过近半个世纪极端封闭统治的国家，其电影传统长期被意识形态笼罩，直到九十年代后才逐渐展现出真实而复杂的面貌。然而语言的隔阂、发行渠道的匮乏，让这些承载着巴尔干记忆与伤痛的影像，始终难以抵达更广阔的观众视野。当我们谈论东欧电影时，往往想到波兰、捷克或罗马尼亚，却很少有人知道，在阿尔巴尼亚语的低语中，藏着怎样的历史褶皱与人性光泽。
巴尔干记忆的影像考古
阿尔巴尼亚电影有着独特的精神肖像：它既不同于前南斯拉夫的诗意现实主义，也有别于罗马尼亚新浪潮的冷峻克制。这片土地经历过奥斯曼帝国统治、意大利入侵、霍查时代的孤立，以及转型期的混乱与迷茫。这些历史层积在影像中，形成一种特殊的叙事质地——缓慢、压抑，却暗涌着难以言说的情感张力。
许多阿尔巴尼亚导演选择以家庭为切口，透视更大的政治与社会变迁。父权制的余威、血仇传统（Gjakmarrja）的阴影、性别规训的暴力，这些主题反复出现，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巴尔干式私人叙事”。同时，宗教混杂（伊斯兰、东正教、天主教）与无神论教育的冲突，也让许多影片带有强烈的身份焦虑感。
在影像美学上，阿尔巴尼亚电影常以长镜头捕捉日常的沉闷与暴力的突发，色调偏向灰蓝或土黄，摄影机很少移动，仿佛在等待某种无法抵达的救赎。声音设计往往极简，对白稀少，风声、脚步声、远处的枪响，成为叙事的重要元素。这种克制的表达方式，让观众不得不主动进入影像的缝隙，去感受那些未被言说的痛苦与渴望。
被忽视的阿尔巴尼亚片单
《誓言》（Besa · 2009）
导演：Xhanfize Keko
这部影片以传统的”誓言”习俗为核心，讲述一个家庭因血仇而陷入代际困境的故事。导演Keko是阿尔巴尼亚少有的女性导演之一，她用女性视角审视男性主导的荣誉文化，镜头冷静而不失悲悯。影片中大量使用固定镜头拍摄室内空间，人物被困在狭小的房间里，象征着传统规则对生命的禁锢。光影对比强烈，窗外的自然光与室内的昏暗形成鲜明反差，暗示着自由与囚禁的对立。这部作品在地拉那国际电影节获得最佳影片，却鲜少在国际平台流通，是理解阿尔巴尼亚社会转型阵痛的重要文本。
《羔羊》（Ashkelon · 2018）
导演：Bujar Alimani
一部关于战后心理创伤的极简主义作品。故事发生在科索沃战争结束后的边境村庄，一名退伍军人试图重新融入平静的生活，却始终无法摆脱战争记忆的侵扰。导演Alimani几乎不依赖对白，而是通过人物的行走、停顿、凝视来推进叙事。摄影风格偏向自然主义，大量使用自然光，色调偏冷，营造出一种疏离而压抑的氛围。声音设计尤为出色，远处的狗吠、风吹过麦田的声音、突然的枪响，都在提醒观众，和平只是表象，暴力的幽灵从未离开。这部影片在鹿特丹电影节展映后引发讨论，但至今未有正式的中文字幕版本。
《宣誓的处女》（Vergine Giurata · 2015）
导演：Laura Bispuri
这部意大利与阿尔巴尼亚合拍片，聚焦阿尔巴尼亚北部山区的一项古老习俗：女性可以通过宣誓成为”男性”，以此获得某些社会权利，但代价是终身禁欲与性别身份的彻底转换。影片以缓慢的节奏展现主人公Hana从山区移居到意大利后，试图重新寻找真实自我的过程。导演Bispuri用大量的面部特写和身体细节，捕捉性别身份的流动与痛苦。山区的镜头充满原始的粗粝感，而城市场景则带有一种疏离的冷感。影片在柏林电影节获得泰迪熊奖最佳影片，是少有的将阿尔巴尼亚性别议题带入国际视野的作品。
《列宁尼亚》（Lulekuqet mbi Mure · 1976）
导演：Dhimitër Anagnosti
这部霍查时代的”主旋律”电影，在今天看来反而成为一份珍贵的历史档案。影片讲述一名女游击队员在二战期间的英勇事迹，充满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典型符号：红旗、集体劳动、慷慨激昂的演讲。然而透过这些意识形态的表层，依然可以看到阿尔巴尼亚乡村的真实面貌、传统服饰、方言的使用，以及普通人在战争中的恐惧与挣扎。导演Anagnosti虽然受限于政治审查，却在细节中保留了某种人性的温度。这部影片在当时获得国家最高奖项，如今却成为研究阿尔巴尼亚电影史不可或缺的样本。
《黑暗天使》（Ëngjëll i Vdekur · 2016）
导演：Bujar Kabashi
一部关于现代阿尔巴尼亚青年的存在主义寓言。故事发生在地拉那的边缘地带，几个年轻人在失业、犯罪与移民之间徘徊，试图在后社会主义的废墟中寻找生存的意义。导演Kabashi使用手持摄影和自然光，营造出一种纪录片般的真实感。影片中大量使用阿尔巴尼亚俚语和方言，对白充满了粗俗与诗意的混合。色调偏向灰暗，城市景观破败而混乱，象征着转型期的迷茫与失序。这部影片在萨拉热窝电影节获得评审团大奖，被认为是新一代阿尔巴尼亚导演的代表作之一。
《沉默的婚礼》（Dasma e Heshtjes · 2008）
导演：Bujar Alimani
这部黑色喜剧讲述科索沃战争期间，一对新人在炮火中坚持举办婚礼的荒诞故事。导演Alimani用幽默而残酷的方式，展现战争对日常生活的撕裂。影片节奏明快，剪辑富有张力，音乐使用传统的阿尔巴尼亚民乐与现代电子乐混搭，形成一种怪异的反差。婚礼场景被拍得既庄严又滑稽，人物在生死边缘依然坚持着某种仪式感，这种执拗本身就是对战争的无声抗议。影片在多个国际电影节展映，获得不少关注，却因发行问题未能进入更广泛的院线。
《冰冻的夜晚》（Netë të Ngrira · 2018）
导演：Gentian Koçi
一部关于阿尔巴尼亚移民的公路片。主人公在意大利打工多年后返乡，却发现故乡已经面目全非，家人之间充满了隔阂与误解。导演Koçi用大量的空镜头展现阿尔巴尼亚的自然风光：荒凉的山脉、废弃的工厂、破败的村庄。人物在这些空间中显得渺小而孤独，仿佛被时代遗弃的幽灵。影片的声音设计极为克制，大部分时候只有环境音，对白稀少而沉重。这部作品在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展映，被评论家认为是”巴尔干公路片的新尝试”。
《血》（Gjaku · 2018）
导演：Artan Minarolli
这部惊悚片以血仇传统为背景，讲述一个家庭在复仇与宽恕之间的艰难抉择。导演Minarolli用类型片的外壳包裹深刻的文化反思，节奏紧凑，悬念设置精巧。影片的摄影风格偏向主观镜头，大量使用低角度和仰拍，营造出一种压迫感。色调以暗红和深灰为主，光影对比强烈，符合惊悚片的视觉语言。但与好莱坞类型片不同的是，这部作品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的暴力表达，更多是心理层面的恐惧与焦虑。影片在索菲亚国际电影节获得最佳导演奖。
延伸观影
– 《时间的遗忘之地》（Koha e Ndeshur · 2016）
– 《回归》（Kthimi · 2014）
– 《最后的猎人》（Gjuetari i Fundit · 2019）
– 《阿尔巴尼亚之春》（Pranvera e Shqipërisë · 2010）
– 《边境》（Kufiri · 2017）
为何值得观看
阿尔巴尼亚电影不提供简单的答案，也不迎合观众的期待。它们往往缓慢、沉重，甚至令人不适，但正是这种不舒适，让我们得以窥见一个被主流叙事遗忘的世界。这些影片适合那些对历史、文化、人性有深度兴趣的观众，适合愿意在影像的沉默中寻找意义的人。当我们谈论世界电影时，阿尔巴尼亚不应被遗漏在巴尔干的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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