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在成为商品之前,首先是一种观看的权利——观看暴力、观看欲望、观看那些被官方叙事抹去的历史切面。当一部影片被禁映,它往往不是因为艺术上的失败,而恰恰因为过于准确地刺中了某个社会的神经末梢。这些被压抑的影像,以地下传播、删减上映或彻底消失的方式,构成了电影史的另一条暗河。它们不仅是创作者对现实的回应,更是权力结构如何通过”不可见”来维持秩序的活体标本。
禁忌的多重面孔
政治隐喻与历史创伤是审查机制最敏感的两根神经。当影像试图重构官方历史之外的记忆,或用寓言揭示权力运作的荒诞性,它便踏入了危险地带。那些关于集体创伤的叙述——无论是战争、屠杀还是政治运动——往往因其对”伤口”的直视而遭遇封杀。审查者深知,影像的感染力远超文字,一个长镜头对人群表情的捕捉,可能比千页档案更具颠覆性。
性与肉身的呈现则触及另一层禁忌。当身体不再是道德说教的客体,而成为欲望、暴力或权力关系的战场,它便威胁到既定的性别秩序与家庭想象。某些影片因展示非规范性行为、性暴力或身体的极端状态而被禁,背后折射的是社会对”何为正常”的焦虑。这种审查不仅针对色情,更针对那些拒绝将身体浪漫化、神圣化的真实表达。
宗教冲突与文化禁忌则暴露了不同信仰体系间的张力。一部在世俗国家无伤大雅的影片,可能在政教合一的地区引发致命威胁。这类审查往往最为暴力,因为它捍卫的不是某种意识形态,而是群体身份认同的核心——质疑神的导演,可能面对的不是禁令,而是死亡威胁。
六部值得凝视的禁忌之作
《索多玛一百二十天》(Salò, or the 120 Days of Sodom · 1975)由帕索里尼执导,将萨德侯爵的小说移植到法西斯末期的意大利。影片以极端的性暴力场景,构建了一个关于权力、腐败与人性沦丧的寓言剧场。四位权贵在封闭庄园中对青少年施加的酷刑,既是对法西斯暴政的隐喻,也是对消费主义社会中人被物化的预言。帕索里尼在影片完成后不久遭谋杀,这部作品在多国被禁数十年,至今仍是审查制度的试金石。它的价值不在于刺激,而在于用不可直视的影像,迫使观众面对权力结构中最丑陋的真相。
《感官世界》(In the Realm of the Senses · 1976)是大岛渚对欲望与死亡的极致探索。基于真实案件改编,影片讲述1930年代东京一对男女陷入疯狂性爱,最终以阉割与死亡收场的故事。大岛渚拒绝将性爱场景符号化,而是用纪实般的镜头语言呈现肉体的纠缠。这种”去色情化的色情”触犯了日本严格的猥亵物管制法,底片被迫在法国冲印。影片真正的禁忌不是裸露本身,而是它揭示了欲望如何吞噬主体,以及父权社会中女性对男性身体的暴力夺权。它是对所有浪漫化爱情叙事的反驳。
《悲情城市》(A City of Sadness · 1989)是侯孝贤对台湾”二二八事件”的低语式书写。影片通过一个家族在1945至1949年间的遭遇,侧写了那段被官方叙事长期屏蔽的历史创伤。侯孝贤避开正面的暴力呈现,选择用留白、沉默和日常生活的崩解来传递恐怖。聋哑摄影师宽美的角色设定,暗示了整个社会在威权统治下的失语状态。影片在台湾解严后才得以问世,却在中国大陆至今未能公映——它温和的影像风格,反而使历史的疼痛更具穿透力。


《我控诉》(I Accuse · 2019)由波兰斯基执导,重现德雷福斯冤案这一撕裂法国社会的历史事件。一名犹太军官因伪造证据被控叛国,背后是深层的反犹主义与军事集团的腐败。波兰斯基用古典叙事手法,让这个十九世纪末的案件与当代的民粹主义、仇恨政治形成共振。影片的争议不仅来自对权力机器的揭露,更因导演本人的性侵指控而陷入道德困境——当一个控诉不义的人本身有罪,艺术作品是否仍能独立存在?这部影片在多个电影节遭抵制,成为”作者已死”论争的最新战场。
《撒旦探戈》(Sатаntango · 1994)是贝拉·塔尔对后社会主义匈牙利乡村的七小时史诗式凝视。影片呈现一群被时代抛弃的农民,在泥泞与绝望中等待救赎的故事。塔尔用极度缓慢的长镜头,将观众锁在与角色同样的虚无之中。影片未遭官方禁映,却因其对社会主义遗产的毫不留情批判,以及对人性中丑陋、懒惰、背叛的冷酷展示,在某些地区被视为”政治不正确”。它的禁忌性在于拒绝任何救赎叙事,坚持让观众在漫长的凝视中,直面后革命时代的精神废墟。
《索多玛120天》(Salò)之后,另一部挑战身体与权力关系的作品是《罗曼史》(Romance · 1999),由凯瑟琳·布雷亚执导。影片讲述一名女教师在情感受挫后,主动探索性虐、强奸幻想等禁忌领域的故事。布雷亚用女性视角重构了色情叙事,拒绝男性凝视下的被动客体化。影片在法国引发激烈争论,被指责为”伪女权主义的色情片”,在多国遭删减。其价值在于颠覆了”受害者/施暴者”的二元框架,呈现女性欲望中主动的、甚至自毁的面向——这种复杂性,远比道德说教更具威胁。
延伸观影线索
若对政治寓言感兴趣,可观看《十诫》(Dekalog · 1989)中关于国家暴力的段落,以及《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Nobody Knows · 2004)对家庭崩解的冷峻记录。宗教禁忌的探索者可寻找《受难记:最后的诱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 · 1988)与《修女艾达》(Ida · 2013)。而《杀人回忆》(Memories of Murder · 2003)与《昼颜》(Belle de Jour · 1967)则分别展示了暴力与性在不同文化语境中的禁忌化过程。
这些影像并非供娱乐消费的奇观,而是需要观众付出情感与智识劳动的文本。它们适合那些愿意直面不适、质疑共识的观影者——那些相信电影不仅是逃避现实的暗室,更是理解现实复杂性的透镜的人。当我们凝视这些被禁的影像,我们也在质问: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需要用”看不见”来维持自身的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