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镜头开始关注那些未曾被言说的角落——厨房里的长镜头、浴室中的沉默、生育后的身体变化——我们才意识到，多少女性经验从未真正进入过电影史的主流叙述。这些作品不寻求宏大命题的解答，它们只是试图将那些被归类为”私人的””琐碎的”感受，重新放置在值得凝视的位置上。
被压抑的身体性与记忆
女性电影的特殊之处，往往在于它对身体经验的诚实呈现。这种身体性不是被展示的、供凝视的客体，而是作为感知世界的主体存在。月经、怀孕、流产、更年期——这些生理现象在传统叙事中要么被美化为母性光辉，要么被简化为医学符号，鲜少以女性自身的真实感受为中心展开。
与此同时，记忆在女性叙事中往往呈现出碎片化的特征。不是线性的成长史，而是某个气味、某种光线、某句话语突然涌现的瞬间。这种非线性的叙事结构，恰恰贴合了被打断的、被割裂的女性生命经验——在照料他人与自我实现之间反复切换的精神状态。
精选片单
《女人的碎片》（Pieces of a Woman · 2020）
导演：柯内尔·蒙德鲁佐
一场家中分娩的失败，撕裂了一个女人的完整性。导演用长达23分钟的连续镜头记录分娩过程，不回避疼痛、体液与失控。但真正的创伤叙事发生在此后：如何在悲伤中保持身体的存在感，如何面对伴侣的指责与母亲的控制，如何在所有人都要求你”走出来”时，坚持停留在哀悼之中。凡妮莎·柯比的表演几乎是生理性的，你能看见她的身体如何记住那场分娩。
《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 2019）
导演：瑟琳·席安玛
18世纪的布列塔尼，女画家与被画的女子之间形成一种观看的互文。这是关于凝视权力的电影：谁有权看，谁被看，以及当女性掌握画笔时，这种权力关系如何被改写。席安玛用极度克制的镜头语言，让每一次对视都充满张力。影片中反复出现的”看我”与”不要看我”，构成了女性欲望表达的核心困境——既渴望被看见，又恐惧被定义。
《郊游》（Stray Dogs · 2013）
导演：蔡明亮
虽然导演是男性，但这部电影中女性角色的存在方式异常特殊。陈湘琪饰演的女人几乎不说话，她的劳动、她的疲惫、她对孩子无声的照料，都通过身体的位置与移动来呈现。那场长达14分钟凝视壁画的戏，是关于一个底层女性如何在废墟中寻找美的可能性——不是救赎，只是片刻的悬置。
《水泥》（Concrete · 2004）
导演：市川準
改编自真实案件，讲述日本少女被囚禁、虐待致死的故事。这是一部极度残酷的电影，几乎不可直视。但导演选择的视角不是施暴者的施虐逻辑，而是试图呈现受害者如何在绝境中保持人性的最后碎片。它迫使观众面对一个问题：当我们谈论”女性受害”时，是在消费苦难，还是在真正承认那些被抹除的生命？
《迷失1971》（I Am Not a Witch · 2017）
导演：伦吉莱·卡杭瓦
在赞比亚的乡村，一个九岁女孩被指控为女巫，从此背着白色丝带生活在女巫营地。导演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揭示性别暴力如何通过文化与传统被正当化。那些被称为女巫的女性，其实是被社会结构抛弃的老年妇女、寡妇、不合规的女孩。丝带成为隐喻：看似脆弱，实则是将她们永久捆绑在边缘位置的枷锁。
《少女哪吒》（Angels Wear White · 2017）
导演：文晏
中国南方小城，一个少女目击了未成年性侵案，却因自己”黑户”的身份无法发声。导演冷静地呈现一个残酷的真相：在权力结构面前，女性的证词是最不被信任的。影片中反复出现的监控录像，成为一种反讽——技术记录了一切，但法律选择性地观看。文晏不煽情，她只是让镜头停留在那些沉默的脸上，让观众自己感受到窒息。
《阿娣》（Ady · 2021）
导演：法兰·柯利亚
一个中年菲律宾女佣在香港的周日休假中，试图寻找自己的位置。导演用近乎纪录片的方式，跟随她穿过中环天桥、挤进菲佣聚会的广场。这是关于离散女性的影像：她们的身体在城市中移动，但从未真正拥有任何空间。影片最动人的是那些无事发生的时刻——等待、发呆、与同乡闲聊——正是在这些”无意义”的时间里，我们看见了一个完整的人。
《女性瘾者》（Nymphomaniac · 2013）
导演：拉斯·冯·提尔
虽然导演一直备受争议，但这部电影确实尝试从女性内部讲述性欲的复杂性。它拒绝将女性的性经验浪漫化或病理化，而是呈现为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乔用数学、文学、哲学来解释自己的性史，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话权的夺取——不是等待被分析，而是主动建构自己的叙事框架。
延伸观影
– 《婴儿转运站》（Broker · 2022）
– 《发生什么了，西蒙妮小姐？》（What Happened, Miss Simone? · 2015）
– 《海滩上的薇拉》（Vera on the Beach · 2012）
– 《安妮特》（Annette · 2021）
– 《母亲！》（mother! · 2017）
为什么要看这些电影
这些影片不会给你答案，它们甚至可能让你感到不适——因为它们拒绝提供情感上的安慰。但正是这种拒绝，让女性经验得以在银幕上以其本来的复杂性存在。观看它们，不是为了理解”所有女性”，而是为了意识到，有多少具体的、个别的感受，从未被真正看见过。
这些电影适合那些愿意停留在不适中的观众，那些不急于寻找救赎的人。它们提醒我们：凝视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为，而选择看什么、如何看，决定了我们能想象怎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