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部电影因其内容被拒绝放映时,它便获得了另一种生命。这些作品往往触及社会最敏感的神经末梢——权力的运作逻辑、信仰的排他性、历史记忆的争夺。它们的消失并非因为艺术上的失败,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太过准确地描绘了某种真实,以至于威胁到既定秩序的叙事安全感。在审查者的剪刀与导演的镜头之间,隐藏着时代最真实的面孔。

权力寓言与历史暗流

政治寓言电影的危险在于其双重性:表面叙述一个故事,实则构建一套解码当下的密语系统。《刺杀肯尼迪》以历史悬案为壳,实则拆解权力如何通过信息垄断维持合法性。奥利弗·斯通用三小时的篇幅,将阴谋论升华为对国家机器运作逻辑的深度质疑。影片在多国遭遇抵制,不是因为其结论的真伪,而是它展示了普通人如何被排除在真相之外的结构性暴力。

历史创伤叙事则常常在官方记忆与民间叙述之间撕开裂口。当导演选择呈现被刻意遗忘的片段时,他们面对的不仅是技术层面的审查,更是整个社会心理防御机制的反扑。这类作品的价值在于,它们拒绝让伤痛以整洁的面目示人,坚持将溃烂的部分暴露在光线下。

片单:那些被驱逐的影像

《索多玛120天》(Salò, or the 120 Days of Sodom · 1975)
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帕索里尼将萨德的文本移植到墨索里尼政权末期,用极端的肉体暴力隐喻法西斯权力的本质。影片将性、暴力与政治三者等同,展示权力如何通过对身体的规训达成精神支配。这部作品在全球多地遭禁数十年,不仅因为其露骨的画面,更因为它揭示了极权体制下人的商品化逻辑。帕索里尼在影片完成后即被谋杀,为作品增添了殉道般的悲剧色彩。影片的价值在于其政治隐喻的彻底性——它拒绝任何温情化的可能,以残酷的诚实逼迫观众直面权力的淫秽本质。

《悲情城市》(A City of Sadness · 1989)
导演:侯孝贤

这是台湾首部正面触及二二八事件的剧情片。侯孝贤以一个家族的命运变迁为经纬,编织出历史创伤的细密纹理。影片采用大量静态长镜头,将暴力事件置于日常生活的缝隙中,那些未被说出的沉默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聋哑青年林文清的设定是绝妙的隐喻:在失语的状态下见证历史,恰如整个社会对这段记忆的集体失声。影片在当时的台湾引发巨大争议,官方对其采取容忍但不鼓励的态度,而它最终获得威尼斯金狮奖,迫使这段被压抑的历史重回公共讨论。

《穆赫兰道》(Mulholland Drive · 2001)
导演:大卫·林奇

虽非传统意义上的禁片,但林奇对好莱坞梦想工业的解剖过于尖锐,以至于投资方拒绝其最初的电视剧企划。影片将洛杉矶塑造为欲望与幻灭交织的迷宫,女性身体成为被凝视、消费与抛弃的客体。林奇用非线性叙事和梦境逻辑,展现意识如何通过自我欺骗来逃避创伤。那个著名的”沉默俱乐部”段落,揭示了影像工业的本质:我们被预录的情感所操控,真实的歌者早已不在场。影片对好莱坞权力结构的批判是致命的——它展示这架造梦机器如何吞噬梦想者本身。

《来自远方》(Distant Voices, Still Lives · 1988)
导演:泰伦斯·戴维斯

这部半自传性作品以极度风格化的方式呈现英国工人阶级家庭中的暴力循环。戴维斯将家庭空间拍成监狱般的封闭结构,歌曲与殴打交替出现,展现文化传统如何既是慰藉也是牢笼。影片的争议在于其对父权暴力的赤裸呈现,以及对受害者复杂情感的诚实描绘——母亲和孩子们既恐惧又依恋施暴的父亲。这种拒绝简化的叙事姿态,挑战了主流家庭叙事的温情假设。影片在英国公映时遭遇保守团体抗议,认为其”丑化”了传统家庭价值。

《感官王国》(In the Realm of the Senses · 1976)
导演:大岛渚

大岛渚将真实发生的阿部定事件改编为对性、死亡与占有的极端探索。影片直接呈现性行为,但其核心是关于欲望如何突破社会规训、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寓言。在军国主义狂热的1936年,两个人将自己封闭在私密空间内,以肉体的极限体验对抗外部世界的暴力。影片在日本被定为猥亵物品,胶片需送往法国冲印,折射出日本社会对性表达的深层焦虑。大岛渚的激进之处在于拒绝将性浪漫化或道德化,而是将其作为反抗的政治行为来呈现。

审查之外:值得观看的电影
审查之外:值得观看的电影
审查之外:值得观看的电影
审查之外:值得观看的电影

《无人知晓》(Nobody Knows · 2004)
导演:是枝裕和

根据1988年西巢鸭弃婴事件改编,影片以极度克制的镜头语言呈现四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如何在东京公寓中求生。是枝裕和拒绝煽情或指控,只是平静地记录孩子们如何在成人世界的缝隙中挣扎。影片的残酷在于其日常性——没有戏剧化的转折,只有缓慢的崩溃过程。这种叙事策略迫使观众直面社会安全网的失效,以及集体冷漠的共谋性质。影片在日本引发关于福利制度的激烈讨论,主流媒体试图将其解读为个案,但是枝裕和的镜头语言揭示这是结构性问题。

《撒旦探戈》(Sátántangó · 1994)
导演:贝拉·塔尔

长达七小时的黑白史诗,呈现匈牙利农庄在社会主义崩溃后的精神废墟。塔尔用极端缓慢的长镜头,将泥泞、大风与绝望固化为可触摸的物质。影片的政治寓言极为精准:一个自称先知的骗子操控绝望的村民,正如任何意识形态对人性弱点的利用。片中著名的”小女孩与猫”段落,以儿童视角呈现的残酷行为,比任何政治演说都更深刻地展现了暴力的生成机制。影片在东欧多国遭遇抵制,被认为”过于悲观”地描绘了社会转型期的混乱。

《修女伊达》(Ida · 2013)
导演:帕维尔·帕夫利科夫斯基

1960年代的波兰,即将成为修女的少女伊达发现自己的犹太血统,以及家人在纳粹占领期间的悲惨遭遇。帕夫利科夫斯基用4:3画幅的黑白摄影,将人物置于画面底部,巨大的空白空间暗示历史重量的无法承受。影片触及波兰社会最敏感的伤口——波兰人在大屠杀中的复杂角色。那个关于埋葬地点的追寻过程,既是个人身份的寻找,也是对民族记忆选择性遗忘的质询。影片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但在波兰国内引发激烈争议,民族主义者指责其”抹黑”波兰人形象。

《冰冷热带鱼》(Cold Fish · 2010)
导演:园子温

根据日本真实连环杀人案改编,园子温将极端暴力包裹在家庭崩溃的叙事中。影片的恐怖不在于血腥场面本身,而在于其展现的日本中产阶级生活表象下的精神虚空。主角从懦弱的小店主逐渐被拖入杀戮,隐喻社会压抑如何将普通人异化为怪物。园子温用夸张的表演和突兀的暴力场面,打破现实主义的伪装,揭示社会关系的病态本质。影片在日本院线删减部分暴力镜头后放映,完整版只在特定影展出现。

延伸观影

《狗牙》(Dogtooth · 2009)、《伊甸湖》(Eden Lake · 2008)、《罪恶之家》(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 2018)、《凯文怎么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 · 2011)

写在最后

这些被争议、删减或禁绝的作品,共同构成了一幅时代精神地形图。它们的价值不在于提供答案,而在于坚持提问——关于权力的合法性、历史的复杂性、人性的幽暗地带。适合那些愿意在不适中思考、在沉默里聆听的观众。这些影像不会让人舒适,但它们提供了另一种看见世界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