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干半岛西侧,一个被连绵山脉与亚得里亚海环抱的国家,长久以来游离于欧洲主流影像版图之外。阿尔巴尼亚电影曾在社会主义时期拥有体系化的制片体系,却因半个世纪的封闭与剧烈转型,其作品几乎未能进入世界电影节的核心视野。当我们谈论东欧新浪潮时,罗马尼亚与波兰占据话语中心;而这个仅三百万人口的国家,其创作者正以更隐忍、更私密的方式,用镜头记录着后极权时代的精神废墟与身份重建。

创伤记忆与缄默美学

阿尔巴尼亚电影的底色是灰的。这不仅源于其地理位置——介于地中海阳光与巴尔干阴霾之间,更来自集体记忆中那段严酷的政治岁月。1944年至1991年,霍查政权的极端孤立政策让这个国家成为欧洲最封闭的角落,连南斯拉夫式的”有限开放”都未曾拥有。当柏林墙倒塌时,阿尔巴尼亚才刚刚从全民碉堡与思想监控中苏醒。

这段历史在影像中呈现为一种特殊的”缄默美学”。导演们很少采用直接控诉的方式,而是让沉默本身成为叙事策略。摄影机常常静止不动,凝视着空旷的房间、锈蚀的铁门、或者人物长久的背影。对话被压缩到最低限度,声音设计中环境音被放大——风声、脚步声、远处传来的狗吠。这种克制并非来自美学选择,而是创伤经验的自然外化:当语言曾被严密审查,当私人空间被彻底入侵,沉默便成为唯一可靠的庇护所。

女性视角在近年作品中逐渐凸显。在父权传统根深蒂固的阿尔巴尼亚社会,女性导演与女性角色的出现本身就构成一种文化抵抗。她们的镜头更关注家庭内部的权力结构、代际创伤的传递、以及现代化进程中女性身份的撕裂。这些故事往往发生在偏远山区或衰败城镇,那里时间仿佛凝固,传统习俗与现代生活在同一空间中彼此侵蚀。

值得被看见的隐秘之作

《宣誓》Besa · 2009
导演:Kujtim Çashku

在阿尔巴尼亚传统中,”Besa”意为誓言与荣誉,这部影片将目光投向北部山区的血仇传统。一个家族因世代仇杀而陷入无尽轮回,年轻人被迫继承父辈的复仇使命。导演用固定长镜头拍摄山区的严酷地貌,岩石、雾气与低矮的石屋构成压抑的视觉符号。影片最震撼之处在于对仪式感的呈现——当誓言被宣读,当猎枪被擦拭,暴力被赋予了某种神圣性,而个体的意志在传统面前脆弱如尘。这是对荣誉文化最冷静的解剖。

《地拉那零年》Tirana, Year Zero · 2001
导演:Fatmir Koçi

政权更迭后的首都陷入无政府状态,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在混乱中艰难求生。父亲是前政府雇员,背负着”污点”身份;母亲试图维持家庭表象;儿子则在街头目睹暴力与腐败。影片采用伪纪录片手法,手持摄影晃动不安,色调偏冷偏灰。导演无意煽情,只是忠实记录转型期的精神荒芜——旧秩序崩塌,新规则尚未建立,人们在废墟上寻找生存的可能。片中有大量空镜头:空荡的广场、被砸毁的雕像、墙上褪色的标语,它们共同构成一座城市的自画像。

《血誓》The Forgiveness of Blood · 2011
导演:Joshua Marston

这是一部由美国导演执导、却完全浸入阿尔巴尼亚文化语境的作品。因土地纠纷引发的杀人事件,迫使一家人遵循”卡农法典”(古老习俗法)进入自我囚禁。十几岁的男孩必须躲在家中,否则会成为复仇目标;他的妹妹则被迫辍学承担家务。影片以青少年视角切入,展现传统与现代性的残酷碰撞——男孩渴望自由与互联网,却被血缘与誓言牢牢锁定。柏林电影节银熊奖的肯定,让世界看到这个国家独特的社会样本。

《寂静的婚礼》Colonel Bunker · 1996
导演:Kujtim Çashku

在霍查时代,全国修建了七十万座碉堡,平均每四个人拥有一座。这部黑色喜剧将荒诞推向极致:一名上校奉命在自家院子里建造碉堡,工程逐渐吞噬他的生活空间与理智。影片用寓言化的手法解构极权逻辑——当防御变成全民运动,当恐惧被制度化生产,个体便在自我囚禁中完成异化。摄影风格带有明显的东欧新浪潮痕迹,长镜头、自然光、非职业演员,但其荒诞内核却独属于阿尔巴尼亚的历史经验。

世界另一侧的低语:走进阿尔巴尼亚电影
世界另一侧的低语:走进阿尔巴尼亚电影

《我身后的土地》The Land Behind Me · 2019
导演:Bujar Alimani

一名中年男子在瑞士工作多年后返回故乡小镇,试图重建与家人的联系。然而他发现自己已成为异乡人——语言习惯改变,价值观错位,甚至无法理解亲人的生活逻辑。影片以极慢的节奏展开,大量静态构图捕捉小镇的衰败:空置的房屋、泥泞的街道、老人木然的面孔。导演关注的是”留下”与”离开”之间的精神裂痕,移民不仅是地理位移,更是身份的永久撕裂。片中几乎没有配乐,环境声被放大到令人不安的程度,仿佛寂静本身也在诉说。

《阿尔巴尼亚处女》Sworn Virgin · 2015
导演:Laura Bispuri

根据真实社会现象改编,讲述山区女性为逃避婚姻而选择宣誓成为”社会男性”的故事。主角Mark在家族中以男性身份生活二十年后,决定移居意大利并恢复女性身份。影片用双线叙事对比山区与都市、过去与现在,探讨性别作为社会建构的流动性。摄影在阿尔巴尼亚段落呈现粗粝质感,到意大利后则色调明亮,但主角的内心困境并未因环境改变而消解。这是对身份认同最复杂的凝视,没有简单的解放叙事,只有持续的挣扎与适应。

《特蕾莎之死》The Death of Theresa · 2018
导演:Genc Permeti

一部关于记忆与遗忘的实验性作品。年迈的母亲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儿子试图通过影像留住她的记忆碎片。影片在纪录与虚构之间游走,大量使用家庭录像素材、老照片、以及再现场景。导演将个人史与国族史编织在一起——母亲的失忆隐喻着集体记忆的断裂,那些被政治压抑的往事正在随老一代人的离去而消散。影像风格粗糙而真诚,带有强烈的私人性,却触及了后极权社会的普遍伤痛。

《卡洛尔》Karol · 2018
导演:Fatmir Koçi

一个少年在山区小镇经营流动电影放映生意,用老式投影机为村民播放盗版碟片。他的梦想是成为导演,却被贫困与落后现实困住。影片以公路电影结构,跟随主角在崎岖山路上穿行,沿途风景荒凉而诗意。导演用影中影的结构探讨电影与现实的关系——银幕上的世界绚烂夺目,银幕外的生活却灰暗逼仄。少年最终选择离开,但镜头并未给出明确答案,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与无尽的山路。

延伸观影线索

– 《时间之河》(Time of the Comet · 2008
– 《兄弟》(Brothers · 2019
– 《最后的森林》(The Last Forest · 2017
– 《夏日编年史》(Chronicle of a Summer · 2010
– 《阳台》(The Balcony · 2022

为何此刻需要看见这些影像

阿尔巴尼亚电影提供了一种稀缺的观看经验:它们拒绝奇观化,不迎合西方对东欧的猎奇想象,也不刻意包装民族符号。这些作品扎根于具体的历史创伤与社会肌理,用最克制的方式呈现人的困境。对习惯快节奏叙事的观众而言,这些影片或许过于缓慢、沉闷,但正是这种缓慢,让我们得以进入另一种时间感,体会被遗忘者的精神状态。它们适合那些愿意在影像中思考历史、权力与人性的观众,适合那些相信电影不仅是娱乐,更是理解世界复杂性的窗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