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釜山国际电影节的放映厅里,一部来自蒙古的黑白默片在凌晨场播放。观众不足二十人,放映结束时掌声持续了整整两分钟。这部电影最终没有获得任何奖项,甚至没能进入主竞赛单元,却在小范围观众中引发了持续数月的讨论。影展的光环总是照在少数作品身上,而更多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电影,因为题材、节奏、地缘政治或纯粹的运气问题,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釜山的选择困境
釜山国际电影节作为亚洲最重要的电影节展映之一,每年面对超过三千部的报名作品。评审团的构成直接影响着最终的片单走向——2024年的评审主席来自欧洲,使得东南亚和中亚地区的作品在选片初期就处于相对弱势。这种文化视角的差异并非偏见,而是审美惯性使然。
影展的商业考量同样不可忽视。那些有国际知名演员、获得过其他影展认可、或是来自电影工业成熟国家的作品,更容易获得展映资源和媒体关注。一部没有明星、缺乏发行商背书的独立制作,即便质量出色,也可能因为”安全性不足”被排除在核心单元之外。釜山近年来试图平衡艺术性与市场潜力,这使得一些纯粹实验性的作品失去了竞争优势。
地缘文化的隐形壁垒也在发挥作用。韩国本土电影在釜山获得的关注度显著高于其他亚洲国家,这种主场优势虽然可以理解,却客观上压缩了其他区域作品的展示空间。一位参展导演曾私下表示,如果你的电影既不是韩国制作,也没有欧美资本参与,那么即便入选,也很难获得足够的排片时间和宣传资源。
六部值得重新发现的作品
《沙之书》(Номын Элсэн · 2024)
蒙古导演巴特苏伦用16毫米胶片拍摄了这部关于游牧文明消逝的黑白影像诗。全片几乎没有对白,依靠风声、马蹄声和偶尔的呼麦吟唱构建声音景观。影片讲述一位老牧民在草原逐渐沙化的过程中,试图记录部落最后的迁徙路线。巴特苏伦拒绝使用任何现代叙事技巧,长镜头里人与自然的关系被还原到最原始的状态。这种极简主义让评审团感到”过于沉闷”,但恰恰是这种克制,让影片具备了超越时间的力量。影片在”亚洲电影之窗”单元展映后再无消息。
《河内1979》(Hà Nội 1979 · 2024)
越南女导演陈玉梅的第二部长片,以越战后一个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为切口,展现政治创伤如何渗透进最琐碎的细节。全片采用4:3画幅,刻意模仿八十年代的影像质感,色调偏冷,光线总是不足。主人公是一位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中年妇女,她在国营缝纫厂工作,每天往返于家与工厂之间。陈玉梅拒绝提供任何戏剧性高潮,甚至连人物的情感爆发都被压制在日常动作之下。这种”反电影”的处理方式让发行商望而却步——没有市场,就没有奖项的可能性。影片在釜山展映两场后,再未获得其他影展邀请。
《边界食堂》(Граница Кафе · 2024)
哈萨克斯坦导演努尔兰·卡利耶夫拍摄的这部黑色喜剧,发生在哈萨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边境的一家小餐馆。两国因为边界争议关闭了口岸,餐馆老板被困在中间地带,既无法回国也无法离开。卡利耶夫用荒诞的情境讽刺了后苏联时代中亚国家的身份焦虑,但这种政治隐喻过于直接,让评审团担心引发外交争议。影片的摄影风格极为写实,长焦镜头将沙漠中孤立的餐馆拍出了监狱般的压抑感。最终,这部作品因为”题材敏感”被排除在所有竞赛单元之外,仅在一场特别放映中亮相。
《静音排练》(Silent Rehearsal · 2024)
印度导演阿南德·甘地的新作,讲述一位聋哑舞者在孟买准备人生最后一场演出的故事。甘地延续了他在《Ship of Theseus》中对身体与意识的探讨,但这次更加激进——全片90分钟,摄影机几乎从不离开主人公的身体。舞蹈动作被拆解成最微小的肌肉颤动,观众被迫以极度缓慢的节奏感受身体的存在。这种实验性让影片在商业层面完全失去可能性。釜山的选片人认为它”过于学术”,最终安排在凌晨场放映,观众不到十五人。但那些看完的人都承认,这是近年来最震撼的身体美学实验。
《矿井下的星期天》(Niedziela w Kopalni · 2024)
波兰导演雅采克·卢米斯基拍摄的这部纪录剧情片,记录了西里西亚地区一座即将关闭的煤矿中,工人们最后的劳动景象。卢米斯基本人来自矿工家庭,他用极为克制的镜头语言呈现了工业文明衰落的残酷现实。影片没有采访,没有旁白,只有机器的轰鸣和工人疲惫的面孔。这种纪实美学在东欧电影中并不罕见,但卢米斯基将其推向了极致——他拒绝任何情感煽动,甚至拒绝给观众提供一个明确的立场。评审团认为它”缺乏戏剧张力”,但恰恰是这种零度叙事,让影片具备了档案般的历史价值。
《夜行货车》(Night Freight · 2024)
菲律宾导演拉夫·迪亚兹的新作,一部长达四小时的黑白公路片。故事围绕一辆从马尼拉开往民答那峨岛的货车,车上载着各种社会底层人物——失业工人、逃跑的家庭佣工、被驱逐的原住民。迪亚兹延续了他一贯的长镜头美学,但这次加入了更多即兴元素,演员的对白大部分来自真实生活经验。影片的政治性极强,直接触及菲律宾当下的社会矛盾,但也正因如此,它在影展体系中显得”过于沉重”。釜山将其安排在特别展映单元,放映时间在深夜,最终观众人数不足预期的一半。
被忽视的共同原因
这些电影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拒绝迎合影展体系的评判标准。它们不追求叙事的流畅性,不提供情感的即时满足,也不愿意将复杂的社会问题简化为单一的道德立场。评审团往往偏爱那些”完成度高”的作品——结构清晰、主题明确、视听语言成熟。而这些遗珠作品,要么过于实验,要么过于粗糙,要么在政治上过于敏感。
地缘政治的因素同样不可忽视。来自蒙古、哈萨克斯坦、越南的电影,天然缺乏欧美主流媒体的关注。它们没有国际发行商,没有明星效应,也没有足够的宣传预算。即便入选影展,也很难获得足够的曝光。相比之下,那些有Netflix或MUBI支持的独立电影,即便质量平平,也能获得更多的展映机会和媒体报道。
延伸观影线索
如果对上述作品感兴趣,以下影片或许能提供相似的观影体验:
– 《光之墓》(Cemetery of Splendour · 2015)
– 《冬眠》(Kış Uykusu · 2014)
– 《无所作为》(Nichts tun · 2017)
– 《死者的时间》(El tiempo de los muertos · 2022)
– 《草原上的人们》(Les gens des steppes · 2020)
这些电影同样选择了缓慢的节奏、克制的情感和对日常生活的深度凝视。它们不会在商业院线上映,但在艺术电影的脉络中,它们构成了另一种可能性。
真正的影展遗珠不在于它们被忽略,而在于它们提供了另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对于习惯了叙事效率和情感冲击的观众来说,这些电影可能显得艰涩甚至无聊。但对于愿意放慢速度、重新校准感知的观众而言,它们是通往未知领域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