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迦诺国际电影节素以对实验性作品的宽容而闻名,它在瑞士南部的静谧湖畔举办,吸引着全世界最勇敢的电影创作者。每年八月,当阿尔卑斯山脚的夜幕降临,露天大银幕上投射出的影像往往挑战着观众对电影的认知边界。然而即使在这样一个以”发现”为使命的影展里,仍有许多作品因为过于先锋、叙事过于克制或题材过于边缘,而未能获得足够的关注。它们在放映厅中短暂地燃烧过,随后消失在评奖季的雷达之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隐秘存在。
边缘的边缘
洛迦诺的选片机制本身就带着某种矛盾性。影展设立的金豹奖竞赛单元固然代表官方认可,但真正具有颠覆性的作品往往出现在”当代电影人”或”光明未来”这些平行单元。评审团由艺术家、策展人和批评家组成,他们的审美偏好直接影响着哪些电影能获得奖项背书,而在商业发行体系中,一座奖杯往往决定了一部电影能否进入更多国家的院线。
这种结构性的筛选机制意味着,那些在形式上过于激进、在题材上过于地方性的作品,即使完成了影展首映,也难以在之后的传播链条中存活。洛迦诺所在的提契诺州本身就是瑞士的意大利语区,影展的文化基因里既有德语区的严谨,又有意大利式的感性,这种混杂的身份使得它既欢迎政治性的拉美电影,也拥抱诗意化的东欧作品,但这种包容性反而让某些作品淹没在过于丰富的选片版图中。
光影深处的名字
《河流与墙》(El río y la pared·2022)由智利导演豪尔赫·希门尼斯执导,这部影片在”当代电影人”单元放映时只有不到三十人观看。影片用固定机位记录智利北部一条即将干涸的河流,镜头对准河床长达数分钟不动,声音设计中混入了采矿机械的轰鸣与原住民的低语。这种极简主义的处理方式拒绝了任何戏剧性冲突,却在静止中积累出关于资源掠夺与文化消亡的巨大张力。影片被忽视的原因显而易见:它既不提供情节的快感,也不给出明确的政治表态,而是要求观众在漫长的凝视中自行完成思考。
来自罗马尼亚的《夜班护士》(Asistenta de noapte·2021)由克里斯蒂安·穆吉执导的学生拍摄,这部仅有七十分钟的作品用手持摄影跟随一位在私人医院工作的护士。整部电影几乎没有配乐,对话稀少且充满沉默的间隙,镜头捕捉的是深夜走廊里的脚步声、呼吸机的节奏和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影片在形式上接近纪录片,但对人物内心世界的精确描摹又让它超越了简单的观察。它未获奖项,可能因为评审更青睐那些在形式上有明确创新标签的作品,而这种克制的写实主义反而显得”不够电影”。
《盐的记忆》(La memoria de la sal·2022)由玻利维亚导演玛丽亚·卢克雷西亚·马丁内斯拍摄,讲述乌尤尼盐沼附近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影片大量使用长焦镜头压缩空间,将人物置于苍白的盐原与深蓝的天空之间,构图接近抽象绘画。叙事采用碎片化的结构,过去与现在的时空相互渗透,祖母的记忆与孙女的梦境无法明确区分。这种对线性时间的拆解在艺术层面极具野心,但也让影片难以在传统的发行体系中找到位置——它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纪录片,又缺乏剧情片的叙事骨架。
阿根廷导演卢克雷西亚·马特尔的副导演拍摄的《雾中的形状》(Formas en la niebla·2021)延续了某种拉美电影的感官传统。影片设定在安第斯山区的一座废弃矿场,几个年轻人在浓雾中寻找传说中的宝藏,但摄影机更关注雾气本身的质感、岩石表面的纹理和人物衣物与环境的摩擦声。这种对物质性的强调让影片具有触觉般的观影体验,但也使其在强调叙事效率的评审标准中处于劣势。
《边境小镇》(Pueblo frontera·2022)由墨西哥导演埃斯特班·拉米雷斯执导,聚焦美墨边境一座因贸易政策变化而衰落的小镇。影片采用非职业演员,大部分对话在当地方言和西班牙语之间切换,没有提供字幕解释某些特定的文化符号。这种对地方性知识的坚持让影片在文化人类学层面极具价值,但也构成了传播障碍——它需要观众具备相当的背景知识才能完整理解其政治隐喻。

来自格鲁吉亚的《石头会唱歌》(Qvebi imgherebs·2021)由年轻导演尼诺·巴希拉泽执导,这部黑白影片记录第比利斯郊外一座修道院的日常。镜头以中世纪宗教绘画的构图方式框定空间,修士们的劳作、祷告与休息被拍摄得如同仪式。影片完全没有对白,唯一的声音来自石墙的回声和远处的风声。这种对沉默的运用在东正教文化语境中具有深刻的精神性意涵,但对于不熟悉这一传统的观众而言,可能只是感受到过于漫长的静止。
日本导演滨口龙介的助理执导的《暗房》(Ankashitsu·2022)拍摄了东京一家即将关闭的胶片冲印店。影片用16毫米胶片拍摄,故意保留了画面中的颗粒感与划痕,摄影机跟随老技师的手部动作,记录显影、定影的每一个步骤。这种对电影物质基础的致敬在当下的数字时代显得格外悲伤,但影片拒绝任何煽情的处理,只是冷静地呈现技术本身的诗意。它未能引起广泛讨论,或许因为这种元电影的姿态在影展中已不再新鲜。
《夜行列车》(Tren nocturno·2021)由乌克兰导演谢尔盖·洛兹尼察的摄影师拍摄,记录基辅到利沃夫的夜间列车上的乘客。影片用固定机位对准车厢走道,人们进进出出,偶尔交谈,更多时候沉默。这种看似简单的设置实际上构建了一个微型的社会剧场,不同阶层、年龄、族群的人在狭窄空间中短暂共处,又各自消失在黑夜中。影片在放映时被批评”过于平淡”,但正是这种平淡中蕴含着对日常生活巨大的尊重。
延伸观影线索
对于希望进一步探索这类创作脉络的观众,可以关注《山的那边》(Dincolo de munte·2020)、《寂静的房间》(Cuartos silenciosos·2021)、《最后的渔民》(Los últimos pescadores·2022)、《雪地脚印》(Ślady na śniegu·2021)以及《正午的阴影》(Ombres al migdia·2022)这几部同样在各类影展中短暂出现后未获充分讨论的作品。
被遗忘的价值
这些电影的共同特质在于它们对电影本体的重新思考——不依赖情节推动,不迎合市场预期,而是尝试用影像本身的物理性与时间性创造意义。它们适合那些愿意放弃即时理解、接受模糊性与不确定性的观众,适合那些相信电影不仅是讲故事的工具,更是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的人。在快速消费的观影时代,这些作品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抵抗,提醒我们电影曾经是、现在仍然可以是一种需要耐心与专注的艺术形式。它们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在年度榜单的前列,但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当你需要一种不同的观看体验时,这些名字会在记忆深处闪烁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