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并非只存在于枪火与血浆的直观呈现中。在某些被低估的影像里,它以更隐秘的方式渗透:一个眼神的压制、空间的逼仄、语言的钝器属性,甚至沉默本身。这些电影拒绝奇观化的展示,转而将镜头对准暴力的源头、蔓延与余震,让观众在不适中直面那些通常被遮蔽的真相。
暴力的多重面孔
在主流叙事中,暴力往往被简化为戏剧冲突的燃点。但那些游离于商业体系之外的作品,更愿意将其作为一种结构性的存在来审视。它可能源自权力的失衡——父权、殖民、阶级——也可能是集体无意识的爆发。这类影像中的暴力常常缺乏明确的施暴者,它弥散在日常的纹理里,通过空间的压迫感、声音的缺失或过载来传递。
人物关系在这里成为暴力的容器。施暴者与受害者的界限模糊,受创者可能反过来成为新的施暴源。某些作品选择将镜头长时间停留在肉体之上,不是为了窥视,而是让观众无法逃避那种被侵犯的真实感。另一些则反其道而行,将暴力行为置于画框之外,只呈现其后果:破碎的物件、失语的面孔、被重新编码的记忆。
符号与意象在此扮演关键角色。水可以是清洗的媒介,也可以是溺毙的威胁;封闭的房间既是庇护所也是囚笼。这些影片往往拒绝提供道德判断的舒适位置,它们逼迫观众在不确定中自行寻找立场,这本身就是一种温和的暴力。
推荐片单
《狗牙》(Dogtooth · 2009)
约戈斯·兰西莫斯
一个与世隔绝的家庭,父母通过虚构的语言系统与扭曲的教育规训子女。暴力在此不是肢体冲突,而是对认知的全面操控。兰西莫斯以极简的构图和荒诞的逻辑,将家庭空间变为实验场,每一次看似无害的互动都暗含着对自主意识的抹杀。影片用冷静到近乎病态的镜头语言,揭示权威如何通过信息垄断实施精神暴力。戛纳”一种关注”单元最佳影片。
《索多玛的120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 · 1975)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改编自萨德作品,将故事背景移至二战末期的法西斯共和国。帕索里尼将性暴力与政治暴力并置,四位权贵在庄园内对青年施以系统化的折磨与羞辱。影片不回避肉体的受创,但其真正震撼之处在于对权力运作机制的寓言化呈现。美学化的构图与极端的内容形成张力,最终指向的是体制性暴力的本质。导演在影片完成后遇害。
《隐秘的生活》(Skrytý život · 1987)
亚历山大·苏库洛夫
苏联时期一位士兵在封闭军营中的精神崩溃。苏库洛夫以长镜头和低饱和度影像营造出窒息般的氛围,暴力始终未被正面展示,却通过环境的压迫感无处不在。主角的沉默与军事化的日常规训形成对位,空间本身成为施暴主体。声音设计刻意放大金属摩擦与呼吸声,将观众拖入同样的生理不适。这是关于制度如何吞噬个体的寒冷诗篇。
《亲爱的》(Sieranevada · 2016)
克里斯蒂·普优
一个罗马尼亚家庭的追思聚会演变为言语的屠宰场。普优用近乎纪实的手持摄影跟随人物在逼仄公寓中穿梭,宗教、政治、性的话题在餐桌上激烈碰撞。这里的暴力是微观的:打断、嘲讽、翻旧账,每个成员都在用语言刺伤彼此,同时又被困于血缘的牢笼。三小时片长本身就是一种耐力测试,观众如同被迫参与这场家庭战争。

《牛铃之声》(A torinói ló · 2011)
贝拉·塔尔
尼采抱马崩溃事件的想象性延伸。一对父女与一匹马在荒原上度过末日前的六天,世界逐渐失去光与热。塔尔用极少的台词和重复的日常劳作,展现生存本身作为暴力的缓慢显影。黑白摄影强化了时间的凝滞感,风声、马嚼草料、水井的吱嘎构成原始的暴力交响。这是对存在之苦的终极凝视,暴力在此等同于世界的无意义本身。
《我们的时光》(Nuestro tiempo · 2018)
卡洛斯·雷加达斯
墨西哥诗人与妻子在开放式婚姻中的情感撕裂。雷加达斯将自己的生活素材影像化,暴力潜藏在看似文明的协议之下。长镜头捕捉牧场的辽阔与人物内心的狭窄,嫉妒、占有、自欺在诗意的外壳下慢慢发酵。影片拒绝戏剧化处理,将情感暴力还原为日常的、难以察觉的侵蚀过程。威尼斯最佳导演奖。
《升起的月亮》(Stray Dogs · 2013)
蔡明亮
台北底层家庭的生存图景。父亲举广告牌为生,孩子在废弃建筑中游荡,暴力体现为都市对边缘人的结构性排斥。蔡明亮标志性的静态长镜头让观众无法逃避这份凝视,一个长达十四分钟的吃白菜镜头,将饥饿转化为视觉暴力。空间的荒芜与人物的失语互为因果,影像本身成为对观众耐心的暴力测试。威尼斯评审团大奖。
《安塔芮丝》(Antares · 2004)
格茨·施皮尔曼
维也纳郊区公寓楼中三个家庭的秘密。施皮尔曼用章节式结构揭开中产阶级的伪善面纱:外遇、虐待、权力游戏在日常礼仪的掩护下进行。暴力总是发生在私人空间的深处,摄影机以近乎冷酷的距离旁观。影片拒绝宣泄式的高潮,将暴力的后果留白,让观众在想象中完成更残酷的补全。
延伸观影
– 《白丝带》(Das weiße Band · 2009)迈克尔·哈内克
– 《伊甸湖》(Eden Lake · 2008)詹姆斯·沃特金斯
– 《猎场看守人》(Håll om mig · 2010)卡斯珀·巴福德
– 《艾米莉亚的孩子》(Amulet · 2020)罗穆卢斯·我的父亲
– 《边境杀手》(Sicario · 2015)丹尼斯·维伦纽瓦
小结
这些影像拒绝将暴力简化为善恶二元的戏码。它们提示我们,最深重的伤害往往包裹在日常、体制或沉默之中。观看它们需要某种心理准备,不是为了享受黑暗,而是为了理解:暴力如何被生产、内化与代际传递。适合那些愿意在不适中寻找真相的观众。